逛了一天,黑夜来临,路灯渐次亮了起来。他来到孔县长家大门口,想上前敲门,又觉不妥,心想:“人家正在吃饭,我进去干嘛?反正他们饭后出来,等会儿就是。”当下便在大门口候着。
过了约半个小时,只听铁大门“咣当”一响,有人开门。其时天已全黑,只胡同口一个电灯泡亮着微光,他借着灯光,分辨出出来的是一个女人,心想:“这一定是孔县长的爱人。”当下咳嗽一声,道:“您好。”走了上来。
那女的猝然一惊,道:“谁?”吓得声音微微颤抖。柳志远道:“对不起,吓到您了,我叫柳志远……”猛地看清了那女的容颜,错愕道:“怎么是你?”
那女子“啊”的一声,愣了一愣,突地推开大门,就要逃进院里。柳志远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抓住,道:“高姨……高丹萍,站住。”把她拽了过来。
那女子身子颤抖,道:“你认错人了。”柳志远恨恨道:“怎么可能?化成灰我也认得你,高丹萍。”那女子肩膀耸动,哭了起来,鼓足勇气缓缓回头,道:“你……我……”正是高丹萍。
这晚孔县长下乡未回,高丹萍晚饭之后,习惯性的出门散步,没料竟会撞见柳志远。这故人之子,实是她睡梦之中,最最恐惧、难以面对之人,因此乍一见他,竟是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柳志远看着她那张熟悉的脸容,比以前更娇美动人,恨意更浓,胸口一痛,眼泪扑簌簌直落。就是这张容颜,害得他娘死爹走,家破人亡,自己姐弟四个,孤苦无依,他怎么能忘得了这张脸?两年来,每想起这罪魁祸首,他心里便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只是高丹萍早无影无踪,到哪里找去?不承想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让他以这种方式见到仇人,真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他心中仇恨奔涌,手上不由自主加了力道。高丹萍胳膊被抓得生疼,忍不住“啊呀”叫了出来,哭道:“志远,放手。”
柳志远想要给她几个耳光,又怕她大喊大叫,惊了左邻右舍,到时自己难以脱身,毕竟打上别人家门,说不过去,况且她是县长夫人,也不敢轻易动手。当下松了松手,却不放开,道:“你不是要散步吗?正好出去说说咱们的恩怨。”
高丹萍止住哭声,道:“你放手,我和你出去。”一手锁上大门,以示其诚。柳志远见她如此,将她松开。
高丹萍默默前行,步履沉重,一步一步,尽是伤心,在黑夜灯光下更显柔弱可怜。柳志远兀自放不下心,紧跟在她身后,害怕一不留神,被她逃之夭夭。
二人各怀心事,来到大街之上。高丹萍走到一个行人稀少处,转过身来,对柳志远道:“你今晚是给你娘报仇来了,是吗?”柳志远冷然道:“不错,自从我知道我娘怎么死后,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找你。”高丹萍神色凄惨,苦笑道:“既然如此,要打要骂随你。”
柳志远举起掌来,就要向她击落,灯光下见她双目紧闭,身子颤抖,显是害怕至极,不由心中踌躇,这一掌便打不下去。他自懂事以来,便自命英雄,最不齿欺负妇孺的行为,从不曾想过,自己有一日会当街殴打女子。此刻见高丹萍楚楚可怜,心里不自禁挣扎,想:“这害娘的仇人,我打还是不打?”
他为人恩怨分明,高丹萍若是男子,早打得她跪地求饶,但偏是个弱质女流,叫他如何动手?手扬了几扬,终于放了下去。
高丹萍等了片刻,听他叹气不已,慢慢睁开眼睛,道:“你下不了手?”柳志远矛盾万分,不知该不该继续动手。高丹萍幽幽道:“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看起来对人凶狠,其实心底很软。”
柳志远被她说中心事,恼羞成怒,咆哮道:“住嘴!”仿佛心中郁闷,不吼出来会让人窒息死亡。高丹萍吓了一跳,看他面目狰狞,不由后退两步。
柳志远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心里矛盾至极。想起娘与她姐妹相称,她也曾对自己姐弟疼爱关心,慈爱情意,尤有余温,否则自己刚才也不会脱口而出,叫她一声“高姨”,念及此点,更狠不下心打高丹萍。
高丹萍道:“我对不起你娘,你就是打死了我,我也没有怨言。”柳志远恨道:“我……我……”心想我难道真的打死你吗?长叹一声,道:“我娘料不到收留了你,却引狼入室,会害死她自己。”
高丹萍目光痴呆,一动不动,思绪飘向过往,喃喃道:“不错,我是狼,狼心狗肺,忘恩负义,死上多少次,也不足赎罪孽之万一。为此我天天烧香拜佛,祈求你娘荣登极乐,在另一个世界开开心心。我以为这样做会安心点儿,但却骗不了自己的良心,日日夜夜,我都在内疚中煎熬,生不如死。”柳志远恨道:“既然如此,你咋不去死?还有何脸面活在世上?”
高丹萍看向远方,街边商铺的霓虹灯绚丽闪烁,多姿多彩,道:“我也曾想过死,但就这样走吗?我才二十多岁,我不甘心。我只不过是爱了一个人,就要为此了结性命?”柳志远听了这话,骂道:“贱女人,什么叫只不过是爱了一个人?你害死我娘,竟还恬不知耻,说出这话。”
高丹萍无声苦笑,泪水滚滚而落,自嘲道:“你说的对,我是贱,会死心塌地,爱上一个已婚男子,况且他的妻子,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戏班子那么多后生小伙儿,喜欢我的不少,我偏偏爱上恩人的丈夫,明知道万万不可,偏偏又欲罢不能,不是贱,又是什么?不是恬不知耻,又是什么?志远,你骂的不错,我不该去爱你爹,不该爱他。”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苦,内心的痛楚,难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