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那声音再度响起,却带着一种让人心神皆静的威仪。
“你觉得你很苦?你觉得这一路的阻碍,已经够你哀叹?你错了。你走过的这些,与龙祖相比,不过是轻风拂面。”
“今日,便与你讲一段太古旧事。那是天地初开,万灵始生的岁月。”
“世人皆尊真龙、凤凰,以为天生尊贵,以为一出便横绝八荒。然世人所不知,此二者,并非生来便是至尊之姿。”
“先说龙祖。”
钟声微顿,龙魂的语气缓缓压下:
“龙祖,世间皆传,其为五爪金龙之身,然而并不是。龙祖乃是一头黑龙。”
“龙祖最初,不是蛟,也不是鲤鱼。祂一开始,只是一条泥鳅。”
苏自心怔怔抬头,从未听过此等隐秘。金蛟也在水下微微抖动,也在专注倾听。
“古时有人言:鲤鱼为潜龙,泥鳅则为堕龙。”
“鲤鱼,虽未成龙,但起码还有龙相,跳过龙门就有希望。”
“泥鳅呢?没龙形、没龙相,泥里打滚,一辈子低贱到尘土里去。谁会觉得泥鳅有一天能化为真龙?没有人!在天地初开,万族并起的岁月里,泥鳅就是最低贱的生灵之一。”
“可那些人根本不知道,龙祖就是从泥鳅之身走出来的。”
银钟发出低沉的嗡鸣,连洞壁都在回响。
“太古之初,天地未稳,日月常陨,星河能倾。太古的风,能卷裂山岳;太古的雨,滴落一滴便可腐骨。万灵都在劫难中挣扎,死的多,活的少。能活下来的,便是天选。”
“烂泥沟里,尸血横流,天地的污秽都在其中翻涌。”
“那是连蛇虫都不屑停留的地方,祂却在其中蜷着身子苟延残喘。风雷一来,泥潭干涸成裂谷,万物死绝,祂便顺着裂隙钻入更深的地缝;”
“山洪暴发,千兽争渡,鱼鳖皆死,祂却随着血水翻滚,被掷上石滩,皮肉裂开,再一寸寸往泥里钻。”
“祂一生,几乎没有一日不在生死之间。”
“有一次,百鸟饥荒,成群俯冲泥潭,祂被啄穿头骨,眼珠都被叼走了半颗,可祂还在泥里蠕动;有一次,大泽干涸,祂被困在烈日下曝晒七日七夜,皮肉干裂成片,硬是靠着体内最后一点湿意,苟活下来;”
“还有一次,被一头凶鱼吞入腹中,体骨尽碎,祂竟在凶鱼肠腹里啃食腐肉,借着别人的血腥,硬生生养出新的骨骼。”
“龙祖从来不必修行,因为祂只用挣扎,只用活命。”
“久而久之,祂的血液不再被毒腐,反能化毒;祂的皮骨被千万次践踏,却越来越坚;祂的气息被万兽吞吐,却仍不绝。”
“天地不愿他活,可每一次,祂都以最卑贱的挣扎,侥幸逃过。”
“直到有一日,祂从泥缝里抬起头,看着雷霆在天穹劈落,祂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为何天地生我,只让我苟活?我偏要上去。’”
“自此,祂才真正踏上化龙之路。可即便如此,祂每一步,都是以万倍苦难换来的。”
“无数风雷焚身,祂不死;无数凶兽噬骨,祂不死;天地欲压,祂亦不死。”
“万劫千灾,终铸龙祖。”
“彼时天地劫火初熄,万族未立。祂以泥鳅之身,冲破九重龙门,以凡躯化为黑龙。”
“黑龙冲天,声动万万界,劫雷随之而下,欲毁此不合天命之子。祂却怒吼一声,血染苍穹,以己之躯承万劫天雷,硬生生劈开天命之锁!”
“自此,世间有龙!”
洞中回音轰鸣,银钟之声震彻。
“龙祖之初,不过泥鳅!卑贱之至,污泥而生,污泥而长。然祂不以此为耻,不因低贱而自弃。祂心如铁,志如刃,终化为黑龙,成万族共尊之祖。”
“凤凰亦然。”
银钟冷冷一笑,洞穿岁月:“第一头凤凰非现在凤凰的模样,非是赤红模样,而是黑羽!是一头黑凤!”
“你根本想象不出,凤祖本身实为一只最卑贱的乌鸦。”
“黑羽、食腐,世人皆厌。”
“然火劫临世,群鸟俱死,唯那乌鸦自烈火中重生。三度涅盘,墨色羽翼遮天蔽日,四度涅盘,声惊天地。”
“至第九涅盘,祂浴火而生,化作真凤。”
“龙与凤,皆自卑微中生,不因困苦而灭志,不因卑贱而折心。故能登极天地,受万族尊崇!”
声音骤厉,宛如雷霆当面:
“万族尊龙与凤,并不是因为二者多么多么强大无敌,血脉多么多么逆天,而是因为祂们出身最贱,却硬生生以血与骨逼开了命数。”
“而你!虽自鲤化蛟,却心志不坚,意志不定。”
“你有潜龙之资,却无逆天之胆!”
“连泥鳅可化龙祖,乌鸦可化凤祖,而你自诩不甘,却只会怨天尤人!”
“可笑!可悲!可鄙!”
每一个字,皆落在金蛟心口。
他全身剧烈颤抖,蛟首愈低,几乎整条身子都要沉没入金色浆水之中。
银钟冷冷俯视:“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这副模样,也配称龙?!”
钟声轰然大震:“给我滚出来!”
刹那间,滚滚真龙龙威倾落,镇压而下,直罩在金蛟头顶。
金蛟猝然一颤,那股龙威如万岳压顶,将他硬生生镇入水下,骨节寸寸作响,血肉将要爆裂。
“出来!若是出不来,你就一辈子老死在这具蛟身之中!”
龙威愈发恐怖,天地都沉了下来。
金蛟痛苦至极,身躯要撕裂,可就在此刻,他眼眸骤然燃起一抹疯狂之色,浑身血光狂涌。
鳞甲一片片开始炸裂,鲜血溅入浆水。
他的龙首猛然一震,一道细小的金色虚影从头顶浮现——一条小蛟虚影,正是金蛟的神魂。
这不是血肉的挣扎,而是心志的抗衡。
神魂一旦溃散,便彻底失去再化龙的可能。
小蛟虚影全身龟裂,随时会崩溃,却依旧硬生生承受着那股龙威,一寸寸,缓慢却坚定地从水底浮起。
整个过程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压。
金蛟肉身几乎被压得粉碎,神魂上裂痕密布,但他没有再退半步。
苏自心在旁,轻轻叹息,目光中满是不忍,却终究未出声。
终于,当那虚影小蛟浮到水面之上,银钟的龙威才缓缓收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