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广德的毒计如同缓慢发作的剧毒,持续侵蚀着汝南城残存的抵抗意志。白日里,联军依旧保持着高压态势,投石机和弓弩的“重点照顾”让袁氏、许氏等家的私兵伤亡与日俱增。那些昨日还因家国大义而热血沸腾的部曲健仆,在亲眼目睹同伴被巨石砸成肉泥、被精准的冷箭射穿咽喉后,脸上的悲壮逐渐被恐惧和怨愤取代。
他们开始质疑家主的决定,私下里抱怨声不绝。
“凭什么让我们顶在最危险的地方?”
“官军都死绝了吗?让我们来当替死鬼!”
“说不定……说不定那些传言是真的,老爷们早就……”
猜疑如同瘟疫,不仅在世家私兵中蔓延,也反向传染给了原本就士气低落的官军和参战百姓。当袁家的私兵在一次击退登城敌军后,试图向相邻防段的官军借调一些滚木时,竟遭到了对方军官冷漠的拒绝,那眼神中的不信任刺痛了每一个袁家部曲的心。
“看到了吗?他们防着我们呢!”一个脸上带伤的袁家小头目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恨恨道。
孙铭焦头烂额。他既要部署防务,应对联军不间断的骚扰性攻击,又要竭力调和官军、世家、平民之间日益尖锐的矛盾。他年轻,威望不足,面对那些阳奉阴违的官军老油子和怨气冲天的世家私兵,常常感到力不从心。袁敖几次登城,试图安抚自家部曲,提振士气,但效果甚微。看着族中儿郎不断伤亡,听着那些越来越压不住的怨言,这位一向沉稳的家主,眉宇间的忧色也一日浓过一日。
城内的物资情况也进一步恶化。粮食开始实行严格的配给,普通百姓已是半饥半饱。最要命的是守城器械的匮乏,箭矢需要反复回收,且多有损坏;滚木擂石几乎搜寻殆尽,已经开始拆毁无人居住的房屋;连金汁都因为原料短缺而无法大量熬制。
死亡的阴影和饥饿的折磨,使得城内的气氛更加压抑和诡异。
是夜,月色被浓云遮蔽,天地间一片晦暗。连续多日的精神紧绷和体力透支,让大多数守军陷入了沉睡,只有零星的梆子声在夜风中飘荡。
袁府,书房。
烛火摇曳,映照着袁敖和许劼阴晴不定的脸。白日里,许家负责的一段城墙又被投石机重点轰击,死伤数十人,许劼此刻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镇定,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惶恐:
“袁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许家的儿郎……都快打光了!孙铭小儿无能,官军离心离德,这城……这城眼看是守不住了!”
袁敖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何尝不知?今日城头,他甚至看到一名官军校尉对着他袁家伤亡的部曲冷笑。那种寒意,比联军的刀剑更甚。
“城外……城外可还有回旋余地?”许劼压低了声音,试探着问道。
袁敖目光一凝,看向许劼。他知道对方的意思。早在联军围城之初,他们这些世家并非没有暗中尝试过与城外沟通,只是当时条件谈不拢,或者说,陈盛全、吴广德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要的是彻底征服。但此一时彼一时……
“吴广德此人,狠辣果决,非易与之辈。”袁敖缓缓开口,“如今我等已是砧板上的鱼肉,再去求和,恐怕……”
“未必是求和!”许劼急道,“或可……或可表明心迹?若联军愿保我各家基业,我等……或可助其一臂之力?”他说完这话,自己先打了个寒颤,但眼中求生的欲望却掩盖不住。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心腹管家的低声禀报:“家主,有……有密信。”
袁敖和许劼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袁敖沉声道:“进来。”
管家捧着一支细小的箭矢走了进来,箭杆上绑着一小卷绢布。“是……是从城外射进来的,指名给您和许家主。”
袁敖接过箭,解下绢布,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字迹潦草,却如惊雷般在他心中炸响:
“顽抗徒增伤亡。若欲保宗祠,明夜三更,南城破损箭楼悬三盏红灯。吴。”
没有落款,但那个“吴”字,已然说明了一切。
许劼凑过来一看,脸色瞬间煞白,呼吸都急促起来:“他……他找上我们了!袁公,这……这是机会啊!”
袁敖的手微微颤抖,烛光下,他的脸色变幻不定。投降?这意味着背叛了朝廷(虽然朝廷已名存实亡),背叛了汝南王,更背叛了还在城头血战的孙铭和那些军民。但若不降……明日联军再来,袁氏数百年的基业,阖族老小的性命,恐怕真要灰飞烟灭了。
忠义与家族,生存与毁灭,在这暗夜的书房中激烈交锋。
良久,袁敖仿佛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声音沙哑得可怕:“许兄……此事,关乎身家性命,须从长计议……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然而,他眼中那挣扎的光芒,以及最终没有立刻将绢布烧掉的举动,已然暴露了他内心的动摇。
这一夜,汝南城许多高门大宅的深处,注定有许多人无眠。猜忌、恐惧、求生的欲望,如同暗流,在城池的根基下汹涌奔腾。孙铭和那些依旧愿意死战的军民所守护的,不仅仅是一座城墙,更是在与人性深处最原始的恐惧和自私搏斗。
而城外,吴广德站在营寨边缘,望着漆黑如墨的汝南城,独眼中没有任何情绪。他撒下的网,已经收紧。他相信,饥饿、死亡和猜疑,会替他撬开这扇看似坚固的城门。他不需要复杂的谋略,他只需要将人性最丑恶的一面,逼到台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