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之内,光线昏暗,唯有桌上那方暖玉宝盒,散发着清冷而纯粹的辉光。
顾清姿的手,悬停在玉盒上方,距离那卷流光溢彩的《天眼秘典》,仅有寸许。
就是这一寸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她怀中,那块一直安分守己,如同一块寻常佩玉的神骨碎片,毫无征兆地,轻轻一震。
不是剧烈的颤动,更像是一声无声的、来自远古的叹息。
一股冰冷、孤高,带着俯瞰众生万物的无上威严的气息,从碎片中悄然流淌而出。这股气息并不狂暴,却如初春解冻的江河,看似平缓,实则蕴含着无可抗拒的伟力,瞬间传遍她的四肢百骸,浸透了她的每一寸血肉,每一根经脉。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她体内,那些因为过度催动而躁动不安,如同闻到血腥味而蠢蠢欲动的“藏品”——巨猿血脉的暴戾、毒蛛毒腺的阴冷、噬眼魔感知的贪婪——在这股冰冷气息的冲刷下,竟如同遇到了严冬的蛇虫,瞬间偃旗息鼓,一个个乖顺地蜷缩起来,潜伏回了囚笼的最深处。
一直以来让她头痛不已的排异反应与兽性反噬,竟在这一刻,被轻而易举地抚平了。
然而,顾清姿的心,非但没有半分放松,反而沉得更快。
因为她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来自神骨碎片的冰冷气息,在安抚了她体内兽性的同时,正与桌上那卷《天眼秘典》,产生一种……隐晦的、却又无比清晰的……排斥。
不是敌对,更像是一种源自生命层次的漠视与不屑。
仿佛一位真正的帝王,在审视一件做工精美的、属于某个藩王的器物。它承认这件器物的价值,却绝不容许它与自己的权柄相提并论。
神骨碎片,在排斥《天眼秘典》。
这个认知,让顾清姿的动作彻底僵在了半空。
为什么?
一直以来,神骨碎片都是她对抗“异化”风险的最后一道防线,是她维系人性的“锚”。它压制兽性,维系着这具拼凑之躯的脆弱平衡。
可现在,它却排斥一份能让她实力大增,能让她在即将到来的危机中多一分生机的至宝。
“当心……被自己的‘藏品’……吞噬……”
那道邪物残魂的诅咒,再一次在脑海中响起。
顾清姿的目光,在冰凉的神骨碎片与发光的《天眼秘典》之间来回移动,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浮现在她心头。
或许,在神骨碎片的“认知”里,《天眼秘典》与风行狼的腿、泰坦巨猿的臂,并无本质区别。
它们,都属于“藏品”的范畴。
都是外来之物。
而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为自己这具本就拥挤不堪的身体,再添一件新的“藏品”。
神骨碎片,是在警告她。
她的“嫁接”之路,已经走得太远,这具身体的平衡,已经到了一个极限。再添加任何一件高阶“藏品”,都可能导致整个“囚笼”的彻底崩溃。
到那时,她将不再是顾清姿,而是由无数强大生物的本能与欲望聚合而成的、一个只知杀戮与吞噬的怪物。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缓缓爬上。
放弃吗?
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瞬,便被她掐灭。
她缓缓收回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不能放弃。
那个所谓的“食客”如同一片悬顶的阴云,随时可能降下灭世的暴雨。玄宸为了斩出那一剑,消耗巨大,至今气息未平。三眼神族看似强大,但在那等未知的古老邪物面前,又能支撑多久?
她需要力量,需要更强的力量。
哪怕是饮鸩止渴,她也必须喝下眼前这杯毒酒。
只是,喝法,需要讲究一些。
顾清姿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冷静。她盯着那卷《天眼秘典》,脑中飞速运转。
那个残魂称她为“同类”,警告她“嫁接”走得太远。
这是否意味着,存在一条正确的,“不过远”的道路?
嫁接,难道不仅仅是粗暴的夺取与缝合?
她一直以来的做法,是将强大的“零件”直接安装在自己身上,用神骨的力量强行压制排异,让它们为自己所用。这更像是“夺取”和“奴役”。
但如果……换一种思路呢?
不是“安装”,而是“学习”。
不是“嫁接”,而是“解析”。
顾清姿的呼吸,微微一滞。
她不再犹豫,指尖轻轻触碰到了那卷由光线编织而成的金色书册。
没有想象中的能量冲击,只有一种温润、清凉的触感,仿佛触碰到了一泓流淌的月光。
她没有像以往那样,直接引导嫁接天赋去吞噬、融合它。
而是……闭上了眼。
眉心深处,那枚嫁接而来的【破妄眼】,被她催动到了极致。
在她的感知世界里,眼前的一切物质形态都已消失。那卷《天眼秘典》,化作了由亿万个细密、繁复的金色符文构成的、浩瀚无垠的星河。
每一个符文,都蕴含着一种独特的法则波动,它们彼此勾连、运转,共同构筑了三眼神族传承万年的至高瞳术奥秘。
若是寻常的三眼神族族人,需要耗费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用水磨工夫,一个一个去参悟、去理解这些符文。
但顾清姿,有【破妄眼】。
她的【破妄眼】,本身就是这片星河的一部分,是解开这片星河奥秘的“钥匙”。
她以【破妄眼】为引,神念化作一叶扁舟,驶入了这片符文的海洋。
她没有试图去掌控这片海洋,而是像一个最谦逊的学生,去观察、去记录、去理解,这片海洋潮起潮落的规律。
神骨碎片那股冰冷的排斥感,依旧存在。它像一座亘古不化的冰山,悬于她的神魂之海上方,散发着无声的威压,让她每一次解析符文,都仿佛是在背负着整座冰山前行,神魂的消耗,比平时大了数倍不止。
但这一次,它没有强行打断。
似乎,顾清姿这种“只学不拿”的行为,尚在它的容忍范围之内。
时间,在静室中缓缓流逝。
一天。
两天。
三天。
顾清姿盘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她的脸色愈发苍白,气息也微弱到了极点,若非胸口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
桌上,那卷《天眼秘典》的光芒,也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地黯淡下去。
仿佛它所蕴含的“知识”,正在被顾清姿一点点地“阅读”和“复刻”走。
终于,在第四天的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入静室。
桌上的《天眼秘典》,那最后一丝光芒,也彻底熄灭,化作了一卷平平无奇的、仿佛随时会风化的古老书册。
而顾清姿,那长而卷翘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她,睁开了眼。
“嗡——”
一道难以言喻的玄奥气息,以她的眉心为中心,向着四周一扫而过。
静室之内,没有任何变化。
但在顾清姿的眼中,整个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
她的视野,仿佛被分成了无数个层次。
最表层的,是物质世界。桌椅、墙壁、窗棂,一切都和原来一样。
而在这层物质世界的“下方”,却多了一层由无数条或明或暗的、纤细的因果之线构成的网络。
窗外,一片枯叶,正从树梢飘落。
在过去的她眼中,这只是一片落叶。
但此刻,在她眼中,她却“看”到了一条由淡青色光线构成的、无比清晰的轨迹。那条轨迹,预示着这片落叶接下来将在空中打几个旋,会被哪一阵微风吹拂,最终会以怎样的角度,落在院中的哪一块青石板上。
这不是推算,而是……直观的“看见”。
她甚至能“看见”,在她睁眼的瞬间,守在门外的云曦,因为担忧而下意识地抬起了手,想要敲门。但在下一刻,他又犹豫了,放下了手,选择了继续等待。
她“看见”的,是对方“将要发生”的动作。
短暂地,预见未来。
这就是《天眼秘典》中记载的,天眼神通的极致奥义之一——【刹那预见】。
它无法像传说中的大能那般,看到遥远的未来,洞悉一个人的命运。
它能“预见”的,只有在接下来极短的时间内,与自身因果关联最紧密的事物,其最有可能发生的一种“未来”。
时间越短,关联越近,预见的结果,就越清晰,越准确。
这在平时,或许只是个没什么大用的小把戏。
但在瞬息万变的战斗中,能提前零点一息,“看见”对手的下一个招式,那便是……神技!
顾清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这一次,她没有嫁接任何实体,却获得了比以往任何一次嫁接,都更加强大的能力。
她的【破妄眼】,成功进阶了。
她成功地,走出了一条与以往不同的、新的道路。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细细体味这份喜悦,一股强烈的疲惫感便如潮水般涌来。连续数日不眠不休地解析符文,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心神。
她强撑着站起身,想去开门,让云曦不必担心。
可就在她站起身的那个瞬间,她的眼前,毫无征兆地,猛地一花。
那刚刚获得的【刹那预见】,在这一刻,竟不受控制地,被动激发了!
这一次,她“看见”的,不再是落叶的轨迹,也不是云曦的动作。
那是一副极其短暂,却又无比清晰的画面——
一片破碎的、闪耀着淡金色光芒的废墟之上。
玄宸,穿着他那身标志性的黑衣,戴着那张万年不变的银色面具。
他半跪在一根断裂的、雕刻着古老神纹的石柱前,一只手,无力地垂下,另一只手,则死死捂着自己的胸口。
有殷红的、带着点点金芒的血,正从他的指缝间,不断渗出。
他的气息,微弱得仿佛风中残烛。
而在他的对面,一片阴影之中,似乎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画面,到此为止,戛然而止。
顾清姿的身体,猛地一晃,险些栽倒在地。
她扶着桌子,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那是什么?
幻觉?还是……她刚刚“预见”到的,属于玄宸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