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连滚带爬地逃了，那条曾被他视为晋升之阶的青石小径，此刻成了烙铁，烫得他恨不能生出八条腿来。
锦绣阁内，重归寂静。
那股属于顾清雪的、甜腻的熏香，似乎也被顾远带起的狼狈风声冲淡了些许，只余下空气中冰冷的、凝滞的沉默。
顾清姿靠坐在床头，面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深不见底。
顾远的贪婪，像一面肮脏的镜子，映照出的却是她自己那条路的倒影。
嫁接，吞噬，变强。
这条路的尽头，究竟是肉身成神，还是沦为欲望的奴隶，最终变成一个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怪物”？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五根纤长的手指，感受着手掌之下，那属于泰坦巨猿的、随时可以捏碎山岩的恐怖力量。这力量如此诱人，又如此危险。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温润，与方才顾远的谄媚截然不同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打破了这一室的沉寂。
“清姿，云舒族长有紧急讯息，命我送达。”
声音里带着三眼神族特有的从容与优雅，却又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急切。
是云曦。
顾清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云舒？
她才刚刚帮三眼神族平定了内乱，这位新上任的族长，能有什么“紧急”到需要派亲信星夜兼程赶来天顾城的事？
她偏头看了一眼窗外。
玄宸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院门口。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界碑，隔开了锦绣阁与外面的世界。
片刻后，玄宸侧过身，让开了通路。
云曦的身影，出现在了主卧的门口。
他依旧穿着三眼神族那身绣着银色云纹的青色长袍，身形挺拔，面容俊朗。只是眉宇间，那属于三眼神族的第三只眼，此刻紧紧闭合着，周围的皮肤似乎都因为焦虑而微微绷紧。
他的目光扫过室内，在看到床榻上脸色苍白的顾清姿时，眼中闪过一抹担忧，但很快便被他良好的教养所掩盖。他没有多问，只是对着顾清姿和立在窗边的玄宸，郑重地行了一礼。
“顾小姐，玄宸阁下。”
“说吧。”顾清姿的声音有些沙哑。
云曦定了定神，不再有任何客套，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闪烁着微光的传讯玉简，双手奉上。
“族长有令，若非万不得已，绝不打扰小姐清修。但……族中出事了。”
他的声音，在说到最后四个字时，明显沉重了许多。
“三日前，我族边境的巡逻队，发现了一名族人。”云曦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他没有死，也没有受伤，只是……疯了。”
“他跪在地上，不停地用手去挖自己的眉心，嘴里反复念叨着‘眼睛’、‘被吃掉了’……”
“我们的人上前查看，才发现，他的第三只眼，消失了。”
云-曦说到这里，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不是被挖掉的，伤口处没有任何血迹，平滑得就像……就像那里天生就是一块完整的皮肤。可他的神魂，却像是被抽走了一半，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
顾清姿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能想象那种恐怖。对于三眼神族而言，第三只眼不仅是力量的源泉，更是他们感知世界、沟通法则的根本。失去第三只眼，无异于被夺走了整个世界。
“起初，我们以为是某种恶毒的咒术。”云曦继续说道，“但接下来的两天，又有三名族人，遭遇了同样的事情。他们都是在夜间独自外出时遇袭，甚至没能发出任何警报。”
“族中长老联手探查，终于在最后一名遇害者残留的气息中，发现了一丝线索。那是一种……阴冷、粘稠、充满吞噬欲望的邪恶气息。”
“族中的古籍里，记载过一种东西。”云曦抬起头，看向顾清姿，一字一顿地说道，“噬眼魔。”
这个名字一出，卧房内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
一直沉默不语的玄宸，那面具后的目光，也倏然锐利起来。
“它们专门吞噬蕴含强大神魂力量的眼睛。”云曦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涩，“我族的‘天眼’，对它们而言，是世间最美味的珍馐。古籍记载，这种魔物极为诡异，它们没有实体，如同影子，速度快到极致，能轻易穿透大部分的结界和阵法。我族的破妄神光，甚至很难锁定它们。”
“族长动用了您赠予的【天眼晶】，也只能勉强捕捉到一丝它们掠过的残影。她说……”云曦看向顾清姿，眼中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她说，当今世上，或许只有您那双融合了多种神异，甚至能看穿法则本质的眼睛，才能真正地……看破它们。”
卧房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云曦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顾清姿的回答。他知道这个请求有多么不合时宜。顾清姿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明眼人都看得出她状态极差，此刻请她远赴三眼神族，去对付一种连古籍都记载甚少的恐怖魔物，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可他没有办法。
那是他的同族，他的亲人。他无法想象，当自己闭上眼，那只陪伴了自己一生的“天眼”被无声无息地“吃掉”，自己变成一个只会流着口水傻笑的空壳，会是何等绝望。
顾清姿没有立刻回答。
她垂下眼帘，看着自己那只戴着储物戒指的手。
神骨就在里面，像一团无法掌控的烈日。
体内的战争虽然被玄宸强行压制，但那座“囚笼”是何等脆弱，她比谁都清楚。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前往玄宸所说的“神族试炼地”，找到让神骨与嫁接之力共存的方法。这才是她活下去的根本。
去帮云舒，意味着要中断自己的计划，冒着身体随时崩溃的风险，去面对一种未知的、诡异的敌人。
从“利益”的角度计算，这无疑是一笔亏本的买卖。
可她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青阳秘境中，那个清雅脱俗的女子，在她被顾家分支刁难时，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
在得知她的遭遇后，那个女子眼中流露出的，不是怜悯，不是好奇，而是一种平等的、发自内心的愤怒与认同。
“定血花”……“天眼晶”……
云舒给她的，从来都不是冰冷的交易，而是一个朋友的信任与支持。
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这份情谊，是她从万兽窟爬出后，感受到的为数不多的暖意。
顾清姿缓缓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的眉心。
那里，融合了幽冥猫瞳、破妄眼、天眼晶的眼睛，正静静地潜伏着。
她欠云舒一个人情。
这个人情，她必须还。
就在她心中权衡之际，一直立在窗边的玄宸，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在寂静的卧房中炸响。
“噬眼魔。”
他重复着这个名字，语气里带着一种罕见的凝重。
“它们不是魔物，是兵器。或者说，是上古一场被遗忘的战争中，负责清扫战场的‘秃鹫’。”
云曦愕然地看向他，显然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玄宸却没有看他，他的目光，穿透了墙壁，望向了遥远的、未知的虚空。
“它们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们背后的东西。每一次噬眼魔的大规模出现，都预示着，有更古老、更庞大的邪物，正在苏醒。”
他的话，与当初那颗魔核破碎后，邪物残魂留下的警告，隐隐重合。
“噬眼魔只是先锋……”
玄宸转过身，面具后的目光，落在了顾清姿的身上。
“神族试炼地，不会跑。但有些东西，一旦醒过来，便会席卷整个世界。”
顾清姿懂了。
这不是一道选择题。
这不是在“帮云舒”和“救自己”之间二选一。
噬眼魔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警告。无论她去不去三眼神族，这场风暴，迟早都会找上她，找上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
她看着云曦那张写满焦虑与期盼的脸，心中最后的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
从她决定走上这条“嫁接”之路开始，她的人生，就再也没有了安稳可言。
既然躲不过，那便迎上去。
“好。”
顾清姿吐出一个字。
“我去。”
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云曦的眼中，瞬间迸发出狂喜的光芒，他激动得几乎要再次跪下。
“多谢顾小姐！我……”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顾清姿的身体，却猛地一颤。
她那张本就苍白的脸，血色瞬间褪尽，额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嗡——”
一声源自她灵魂深处的嗡鸣，清晰地在卧房内响起。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那座由玄宸神力构建的、禁锢着两股极端力量的“囚笼”，在那一瞬间，剧烈地闪烁了一下，表面浮现出了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痕。
仅仅是下定决心，那股精神上的波动，就几乎撼动了这脆弱的平衡。
她强行压下体内翻涌的气血，抬起头，看向云曦。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