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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麝月去回太太,果然领来个梳双鬟的小丫头。瘦伶伶的身子套在灰布衫里,眼珠却亮得像雨后的黑石子儿。

“叫柳五儿,她娘是厨房里柳嫂子。”麝月低声告诉我,

我斜倚在枕上打量她。小丫头的手指绞着衣角,膝盖微微打颤。

“多大了?”

“十二。”声音轻得像蚊子哼。

我使眼色让麝月关门,慢慢坐起身。肋下还抽着疼,脸上却挤出笑:“既来了这院里,头一件要记住——眼睛看着主子,耳朵听着主子,嘴巴……”我咳嗽两声,“要紧的话得烂在肚子里。”

小丫头扑通跪下:“求姐姐教导。”

窗外忽传来晴雯的笑语:“好端端的又摆姨娘款呢?仔细闪了腰!”

我提高声量:“麝月,把昨儿太太赏的玫瑰糕给五儿拿两块。”待晴雯脚步声远了,才俯身扶起小丫头,指尖在她腕上一掐:“记着,你娘的月钱能不能涨,全看你懂不懂事。”

五儿慌得点头,睫毛上沾了泪。

宝玉回来时,我正教五儿认茶具。他顺手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巷口买的茯苓糕,你吃着玩。”

我推给他一盅热茶:“劳二爷惦记,只是太医说忌甜食。”眼角瞥见五儿盯着糕饼咽口水,心下当即有了计较。

夜里伺候宝玉睡下,我招手叫五儿到廊下。雨后的月亮毛茸茸的照着石阶,我把茯苓糕掰成两半。

“吃吧,专给你留的。”

她怯生生接过,糕屑沾在嘴角。我掏出帕子给她擦脸,状若无意地问:“听说你娘在厨房专管炖盅?”

五儿点头:“燕窝粥最拿手,平儿姐姐常夸的。”

我望着一地碎月光,慢条斯理道:“明儿起你替我往厨房传话,每日的当归鸡汤——直接找你娘做,不必经大厨房的手。”

小丫头懵懂地应了。我往她手里又塞了块芝麻糖:“好孩子,日后有你的好处。”

暗地里却攥紧了袖袋。王太医昨日悄悄说的话还在耳畔响:“这伤势……于生育确有妨碍。”既如此,总要另寻倚仗。太太年纪大了,宝玉又靠不住,倒不如……

五儿忽然小声说:“姐姐手上沾了血渍。”

我低头看,果然是昨日咳血时溅到的袖口。小丫头掏出块粗布帕子要帮我擦,我猛地攥住她手腕:“今日看见的,一个字不许往外说。”

她吓得糕都掉了。我松开手,替她捋平衣领:“乖乖听话,将来给你攒副好嫁妆。”

回屋时宝玉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喊“袭人”。我立在榻边看他睡颜,心想:横竖得要个孩子。

三日后,碧痕端着一盆热水进耳房时,我正给五儿梳头。小丫头穿着新裁的藕色衫子,领口露出半截嫩生生的脖子。

“好俊的雏儿。”碧痕把铜盆往架上一搁,水花溅到青砖地上,“可惜不懂规矩,白糟蹋了好料子。”

我慢慢给五儿绾发髻,从镜子里看碧痕扭着腰肢抖开浴帕。蒸汽熏得窗纸模糊,她忽然嗤笑:“昨儿夜里五儿值夜,连熏笼都不会封,倒叫二爷冻得咳嗽。”

五儿吓得一哆嗦,簪子险些戳到我手背。我按住她肩膀,对碧痕笑:“所以才要你教她。今日你伺候二爷沐浴,带着五儿打下手。”

碧痕眼风往五儿身上一扫,嘴角弯得尖酸:“姐姐真会挑时候!偏等二爷吃了酒回来……”话没说完,窗外已传来宝玉踉跄的脚步声。

我急忙推五儿出去迎,小丫头慌得同手同脚。碧痕故意把香胰子砸进盆里,“咚”的一声响。

宝玉带着一身酒气撞进来,冠带歪斜着,见五儿愣在屏风边,伸手捏她脸蛋:“哪来的小嫦娥?”五儿吓得往后退,正撞在碧痕身上。

“作死的小蹄子!”碧痕掐着她胳膊往浴桶边拽,“还不快试水温!”

蒸汽越来越浓,我立在屏风后缝香囊,针脚比平日慢了许多。听见碧痕娇声笑:“二爷抬抬手——五儿,愣着做什么?搓背都不会?”

水声哗啦中夹杂着细碎的啜泣。我挑开一线屏风缝,见碧痕攥着五儿的手往宝玉背上按,小丫头耳朵红得滴血,睫毛全湿了。

宝玉忽然咕哝句什么,碧痕立刻推五儿:“二爷要喝茶!笨手笨脚的,还不去倒!”

五儿端着茶盏回来时,碧痕正给宝玉揉太阳穴。她故意一歪身子,整杯热茶泼在五儿襟前,纱衫顿时透出里头肚兜的轮廓。

“哎呀!”碧痕惊呼,“还不快擦擦!”

五儿徒劳地捂着胸口,水珠从下巴滴进衣领。宝玉醉眼朦胧地望过来,碧痕突然扯开她湿衫系带:“黏糊糊的怎么伺候?横竖要沐浴,一并洗了也罢!”

小丫头像被烫着般挣扎,却被碧痕反剪了手按在桶沿。蒸腾的水汽里,我看见五儿背脊绷得像张弓,细碎的水光在蝴蝶骨上颤动。

“好姐姐……”她回头望我,眼泪混着水珠滚下来。

我低头继续缝香囊,线头打了个死结。忽听得宝玉呕吐起来,碧痕惊叫着躲闪,五儿趁机挣脱,湿淋淋地缩到墙角发抖。

“没用的东西!”碧痕骂骂咧咧地收拾污物,我这才走过去递帕子。

收拾停当时宝玉已睡熟了。碧痕喘着气拧干头发,突然踢了踢蜷在地上的五儿:“喂不熟的野猫!明日再收拾你。”

待碧痕摔帘出去,我扶起五儿。她浑身冰凉,锁骨处留着道红痕。我解下外衫裹住她,轻声叹:“傻孩子,这院里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她突然抓住我手腕,眼泪滚烫地渗进袖口:“姐姐,我娘说……说姑娘家要清白……”

我捻着她一缕湿发,看窗外月亮被云吞了一半。

“记着,在这府里要想清白,除非变成井里的泡胀尸首。”指尖划过她颈侧红痕,“今日碧痕怎么摆布你,来日你也能这样摆布别人。”

递过一盏温茶,我看着她哆嗦着喝尽。

“好孩子,你娘的喘嗽症……前儿太太还说,城郊庄子上缺个浆洗婆子。”

茶盏跌在地上碎成几瓣。五儿抬头看我,眼眶红得吓人,却再没掉一滴泪。

我弯腰拾碎片,由着她慢慢帮我取下头上最后一根银簪。头发披散下来时,听见她极轻极轻地说:

“明日……我还来伺候洗澡。”

一日宝玉从冯紫英席上回来时,已醉得站不稳,两个小厮搀到廊下便退去了。我正替他烘衣裳上的酒气,忽听里间“哐当”一声——原是撞倒了春凳上供着的荷花瓶。

忙掀帘进去,见宝玉正攥着个水绿衫子的腕子往榻上拖,嘴里混喊着:“晴雯……好姐姐……”那丫头吓得乱颤,发间茉莉朵儿簌簌掉在枕上,正是柳五儿。

宝玉整个身子压上去,汗巾子扣在她颈间。五儿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眼睛瞪得像是要裂开。他忽然低头咬住五儿襟口,石榴红绫衫“刺啦”裂开道口子,里头杏子红兜肚系带散了一半。

他笑得更浑,酒气混着暖香喷在柳五儿脸上:“我知道……你是晴雯变的……”一只手已探进衫子底下。五儿突然不动了,眼珠直勾勾望着帐顶,泪珠子从眼角滚进鬓发。

窗外猛地劈过一道闪电,照见榻上狼藉:宝玉的绛色汗巾缠着五儿的青丝,她一只绣鞋掉在踏脚上,鞋尖缀的珍珠沾了茶水渍。

雷声轰隆隆滚过时,榻板吱呀声停了。宝玉翻倒在里侧酣睡,五儿慢慢坐起来,扯过破碎的衫子掩住胸口。她下榻时踉跄一下,扶住多宝格站稳,格上供着的白玉观音晃了晃。

雨点噼啪砸在窗纸上时,她已将自己收拾齐整,只领口处隐隐露出道红痕。临出门忽回头,月光恰照在她脸上:“我娘说,夜里灶上还煨着茯苓鸡汤,姐姐明日要喝么?”

我怔怔点头,看她踩着雨水走去,裙摆溅起的水花都是黑的。

宝玉在梦里嘟囔:“晴雯……倒茶来……”我替他盖被时,摸到他中衣带子上系着个东西——是五儿平日戴的茉莉香囊,不知何时扯落了,此刻湿漉漉地沾着酒气。

窗外传来三更梆子响,我坐在脚踏上缝撕破的帐子线脚走得歪斜,明日该拆了重缝——横竖这屋里见不得人的东西,原不止这一桩。

又过了三五日,我算准宝玉从学里回来的时辰,特意让碧痕告了半日假。窗外蝉鸣撕心裂肺,我靠在廊下绣帕子,看五儿在太阳底下抖晒被子。

“姐姐,”她蹭到廊阴处擦汗,脖颈后晒出细密的红疹,“今日还让碧痕姐姐伺候沐浴么?”

我拉她到身前,拿绣针挑破她指尖一个水泡:“碧痕家去给她娘做寿了。”血珠渗出来,她咬着唇不敢缩手。我蘸了那血在帕子上绣半瓣梅花,“你去备浴汤,记得加安神草。”

五儿眼睛倏地亮了,又慌忙低头:“我怕伺候不好……”

我拔下头簪划了划水盆里的花瓣:“左不过挨几句骂,横竖有我看着。”

申时三刻,宝玉果然顶着满头汗回来。我迎上去解他外衫,朝五儿努嘴:“快去备水,仔细别太烫。”

小丫头跌跌撞撞跑进耳房,铜盆磕碰声叮当乱响。宝玉瘫在竹榻上嘟囔:“今日贾蔷他们混闹,泼我一身墨……”话没说完竟睡着了。

我摇醒他时,浴汤已备好。五儿垂手立在屏风边,腮帮还沾着灶灰。蒸汽氤氲里,她像棵被雨打湿的兰草。

“换人伺候了?”宝玉揉着眼笑,“也好,碧痕搓背总使蛮力。”

我推五儿上前,自己坐在屏风外剥莲子。耳房传来窸窣衣响,接着是宝玉入水的声音。莲子芯在指甲缝里积了青黑的渍。

“五儿?”宝玉忽然唤,“你娘是不是常送茯苓糕来书房?”

水声哗啦一响,小丫头声气发颤:“二爷怎么知道……”

“每回糕盒角上都蹭着灶灰。”他笑,“就像你眼下这样。”

我透过屏风缝隙看,五儿正攥着沐巾发愣。宝玉忽然掬水泼她:“傻丫头,愣着做什么?”水花溅湿她前襟,纱衫透出里头肚兜的浅青纹样。

她慌得去擦,手腕却被宝玉握住。沐巾掉进水里,浮起细碎泡沫。

“二爷……”她声音像被掐住脖子的猫儿。

我捏碎一颗莲子。该出声的,却听见自己咳嗽起来:“五儿!怎不添热水?”

小丫头如梦初醒,提着铜壶的手抖得厉害。热水冲进浴桶时蒸汽腾涌,宝玉舒服地叹息:“往肩胛骨那儿浇些。”

水帘顺着他的脊沟下滑,五儿的沐巾停在半空。烛光把水纹映在粉墙上,晃得人眼晕。我数着剥好的莲子,二十九,三十——

“用些力。”宝玉的声音带着困意,“昨儿骑射,膀子酸得很。”

五儿的手按上他肩头,指尖白得透明。忽然一阵忙乱水响,像是滑倒了。宝玉笑骂:“笨手笨脚!”却夹杂着布料摩擦的细碎声响。

我猛地站起,屏风上映出两人叠在一起的影子。五儿的声音带着哭腔:“沐巾勾着二爷的玉了……”

莲子撒了一地。麝月掀帘进去时,正见宝玉反手摸索颈后,五儿整个人几乎趴在他背上,湿衣紧贴出尚未成熟的曲线。浴水漫了一地,她的绣鞋漂在桶边。

“作死呢!”麝月夺过沐巾,“伺候人都不会?”

五儿瘫坐在水洼里喘气,鬓发散乱。宝玉却笑:“罢了,她比碧痕有趣。”忽然伸手捻她耳垂,“这儿也沾了皂沫。”

小丫头触电般一颤,爬起身就往外跑。麝月攥住她手腕,冰凉的触感让人心惊。

“回去换衣裳。”麝月盯着她眼睛,“你娘今早送来的杨梅汤,还在井里镇着。”

她瞳孔缩了缩,慢慢点头。退到门边时,忽然回头望了一眼。浴桶中的宝玉正打哈欠,水珠从他下颌滴落。

掌灯时分,五儿端着空碗回来。发髻重新梳过,颈侧却多出道细红痕。

“二爷睡下了。”我指着榻脚,“去捶腿。”

她跪在脚踏上,拳头起落轻得像羽毛。我拆开宝玉的冠带,忽然听见极低的吸鼻声。

烛芯啪的爆响。我俯身拾起她一缕头发,在指间绕紧:“哭什么?今日二爷夸你有趣呢。”

她仰起脸,眼底水光潋滟:“姐姐,我娘……”

“明日就调你娘管小厨房的甜羹。”我松开头发,看她在烛光里微微发抖,“只是记着,今日浴桶边的勾当,漏出半个字——”

窗外忽然雷声轰鸣。五儿的手按在我绣鞋上,水渍慢慢渗进锦缎。

“死也不说。”她声音轻得像叹息,“横竖……和姐姐是一条藤上的了。”

雨点砸在芭蕉叶上,恰似那日宝玉踹门时的声响。我望着榻上熟睡的人,心想:这伤口里长出的藤蔓,终有一天要缠住所有人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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