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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石选,今年四十四岁了,干赊刀这行当整整二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也足够磨掉半个人的性子。

这辈子没别的啥念想,就有桩憾事——没个孩子。年轻时也盼过,可老一辈的人都说,干我们这行的,天生带着点“克子”的命。

走南闯北赊刀,见的人杂,碰的事也杂,尤其是那些老镇刀,常年跟着人走夜路、过荒村,身上难免沾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刚开始我还不信邪,可后来媳妇怀过两回,都没保住,医生查不出啥毛病,就说是“胎气不稳”。村里老人偷偷跟我说:“小石啊,这行当就是这样,聚不了人气,留不住根苗。”

次数多了,我也就死了心。如今勉强讨了个老婆,是邻村的寡妇,进门后把家里拾掇得干干净净,夜里还能留盏灯等我回家,也就够了。

这辈子啥都看透了,没孩子就没孩子吧,只要媳妇身子好,咱俩能平平安安过日子,比啥都强。

干赊刀这行当,本就漂泊不定,今儿在东村赊把菜刀,明儿去西村送把剪刀,风里来雨里去,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守着家,就不算亏了。至于孩子的事,早就不指望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话我信。

旁人都说“四十不惑”,可这话搁我身上一点儿不沾边,反倒觉得越活越糊涂。旁人眼里的世道明明白白——墙上刷着“破四旧,立四新”的红漆标语,风一吹能簌簌掉渣;村口喇叭里天天喊“打倒封建迷信”,声音大得能掀了屋顶。

可我眼里的世道总蒙着层雾,雾里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爷爷咽气前攥着镇刀的枯手,指节都嵌进木头缝里;是父亲被红卫兵堵在门口盘问时,额角的冷汗顺着皱纹往下淌;是我走夜路时总跟在身后的脚步声,不远不近,回头却连个影子都抓不着。

这行当是祖传的。爷爷那会儿还是民国,兵荒马乱的年月,他就背着个蓝布包袱走街串巷,包袱角上绣着半把刀的图案。那会儿没别的营生,他全靠赊刀走遍大半个中原,邪门得很,总能在饥荒来前找到有存粮的村子,在兵祸临头前绕开交战的地界。

到了我爹接手,是1952年,请镇上木匠打了个樟木匣子,黑沉沉的木头,据说浸过三遍桐油,防潮又防蛀。如今传到我手里,还是这只匣子,边角被磨得油光锃亮,包浆润得很,里头装着二十一把刀:

七把是新锻的,铁料托镇上铁匠铺打的,刃口磨得锋利,寻常人家切菜剁骨足够用;十四把是老物件,有的刀柄包着铜皮,有的刻着模糊的花纹,都是我爹年轻时赊出去又收回来的,刀身上的缺口里藏着几十年的光阴;

最底下压着两把爷爷传下来的镇刀,刀身比寻常菜刀窄半寸,泛着青黑的冷光,像淬过墨似的,刀柄缠着浸过桐油的麻绳,摸上去总带着股化不开的凉意,哪怕是三伏天,攥久了掌心也直冒冷汗。

1970年的秋天来得早,刚过白露,山里就下了场霜。我背着樟木匣子走在伏牛山的土路上,路面结着层薄冰,脚下打滑,每走一步都得把匣子往肩上紧一紧。

匣子不轻,二十一把刀加起来足有三十斤,可我半点儿不敢松手——这是全家的指望啊。去年冬天,生产队分的口粮不够吃,媳妇把陪嫁的银镯子悄悄当了,才换回来二十斤玉米面,如今镯子还压在当铺柜上没赎回来。

我得趁着秋收后农户手里有点余粮,多赊出几把刀,等明年开春约定的日子到了,才能换回粮食和活命钱。

这趟去老鸦岭,是半个月前在山外的青峰镇定下的。青峰镇是进山的最后一个集镇,每逢农历初三、初八有集,我每月都去那儿蹲点。

集镇东头有个卖山货的老汉,姓王,瘸着条腿,总在老槐树下摆个小摊,卖些核桃、板栗、野木耳。老王头认识我爹,我小时候跟着爹来赶集,他总塞给我颗炒栗子,烫得我手直甩还舍不得扔。

今年开春后,老王头的身子就垮了,咳嗽得直不起腰,脸蜡黄蜡黄的,像是抹了层桐油,看着就不顶事。

半个月前的集日,我刚把摊子支开——其实就是把匣子打开,让刀在太阳底下亮亮相,好让人看清刃口——老王头就拄着拐杖挪了过来。

他咳得厉害,每咳一声,肩膀就跟着抖一下,像是要把心肝都咳出来。“小石……”他抓住我的胳膊,手凉得像冰坨子,“去趟老鸦岭。”

“老鸦岭?”我当时就皱了眉。那地方在伏牛山最深处,比青峰镇还偏,我爹年轻时去过一次,回来后躺了三天,说那地方“阴气重,邪性得很”,还叮嘱我这辈子都别沾那地方。

“去不得?”老王头眼里的光暗了暗,咳着说,“也是,那地方……是个坎儿。”

“不是去不得,”我赶紧给他递了袋烟叶——那是我用半把菜刀从农户手里换的,他爱抽这口,“就是路太远,来回得四天,怕耽误了别处的生意。”

老王头一听我犹豫,瞬间就急了,脸上浮起不正常的潮红,那咳嗽声愈发急促,整个人抖得像筛糠。他手忙脚乱地往怀里摸,哆哆嗦嗦了好半天,才掏出个油布包。

那布包看着用了好些年,边角都磨破了,油光发亮的。他也顾不上旁人的目光,双手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打开,里头露出半块玉佩。

我凑近一瞧,那玉佩是青玉质地,颜色幽深沉静,可雕工实在不咋地,一只歪歪扭扭的乌鸦刻在上面,翅膀软塌塌地耷拉着,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顿,受了重伤。

再看玉佩边缘,缺口参差不齐,既像被尖锐的牙齿啃咬过,又像遭过重石猛砸,满是岁月的沧桑痕迹 。

“你拿着!”老王头一把将玉佩塞到我手里,他的手干枯粗糙,像老树皮,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老鸦岭槐树下,找刘婆子。她要刀,不是寻常刀,你可千万得送到!”

我下意识捏紧玉佩,那冰凉的玉质贴着掌心,一股寒意顺着手臂往上蹿,让我心里莫名发沉。虽说我们赊刀人向来讲究“应求而往”,有人求刀,只要力所能及,就得把刀送到。可老鸦岭这地方,实在邪乎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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