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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透,驿站的死寂便被马蹄声生生劈开。不是孤骑的零碎蹄音,是数匹健马联袂而至,铁蹄碾过被夜露浸得发亮的青石板,溅起细碎的水花,那“嗒嗒”声密集如急雨打在铜钲上,脆得发寒。

马鬃上挂着未干的雾珠,鞍鞯泛着制式的青黑光泽,隔着半条街便能嗅到那股属于内廷仪仗的凛冽之气——不是寻常官吏的排场,是带着龙涎香与刀兵味的官家威仪。

“圣旨到——!温砚接旨——!”

尖利的宣旨声像淬了冰的锥子,从前堂撞进来,穿透糊着棉纸的窗棂,震得梁上积灰簌簌往下掉。我耳中嗡鸣不止,昨夜咳得撕心裂肺,此刻胸腔里还像塞着团浸了血的棉絮,每动一下都牵扯着疼。

挣扎着起身时,指尖碰翻了案上的空茶碗,“哐当”一声脆响,在这死寂里格外刺耳。那件青色官袍被我反复搓洗过,袖口的暗红污渍却像生了根,浸在布纹深处,瞧着像干涸的血,又像浓茶渍。我强撑着虚浮的脚步挪到前堂,一眼便撞见那三个身着青黑劲装的督察使。

他们像三尊从地底掘出的玄铁神像,肩宽背厚,腰侧弯刀的鲨鱼皮鞘泛着冷光,刀穗是暗沉的石青色。

为首那人捧着黄绫圣旨,面白无须,下颌线绷得像弓弦,一双眼扫过来时,锐利得能剜去人一层皮——那是久居深宫练出的眼神,带着俯视蝼蚁的冷漠,又藏着掂量价值的审视。

驿站里的人早已跪了一地。驿丞花白的脑袋几乎贴在青砖上,背脊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杂役们缩成一团,连呼吸都不敢出声;几个驿卒按在腰间的朴刀,指节却在发白。

“臣,温砚,接旨。”我撩开官袍下摆跪下,膝盖磕在冰冷的砖地上,疼得发麻。声音出口才觉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大约是昨夜咳狠了。

宣旨的督察使展开圣旨,黄绫上的龙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他的声调平铺直叙,听不出半分起伏,却字字像砸在铁板上: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翰林院检讨温砚,奉旨巡查川蜀。茶香镇惊现巨变,村甲王富海及仆役暴毙,民情汹汹,妖氛弥漫。着即加授温砚为钦差大臣,赐王命旗牌,节制蜀地有司,专司查办茶香镇一案!务须厘清妖异,肃清奸宄,安抚黎庶!所至之处,如朕躬亲!钦此!”

“臣,领旨谢恩。”我叩首时,额头抵着砖地的凉意,顺着天灵盖往下渗。双手接过圣旨与王命旗牌时,指尖先触到黄绫的滑腻,随即便是旗牌的冰冷——那是鎏金裹着硬木,沉甸甸压在掌心,边缘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我自己清楚,这哪里是恩旨?分明是道催命符!朝廷要的从不是真相,是个能堵住“妖氛弥漫”流言的靶子。

王村长暴毙只是个由头,他们要的是有人把这潭浑水搅得更浑,再亲手盖上盖子。王命旗牌在手,我成了名义上的主宰,却也成了这漩涡里最扎眼的目标——谁都能借着“除妖”的名义来啃我一口,而我连躲的地方都没有。

督察使们没多留一句话。交割印信文书时,指尖相触,他们的手冷得像冰,连指尖的薄茧都透着拒人千里的寒意。翻身上马时,马蹄再次踏碎寂静,青黑色的身影很快成了远处官道上的小黑点,只留下驿站里死一般的凝重。

驿丞他们还伏在地上,没人敢抬头,只有几道目光从臂弯里、从垂着的眼睑下偷瞄过来,有惊惧,有怜悯,更多的是一种“看,又一个要陷进去的”的麻木。

我握着旗牌站在驿站门口,晨雾还没散,黏在脸上像带了水汽的蛛网。铅云低得压在茶林梢头,墨黑里透着点灰,沉甸甸的,仿佛下一刻就要砸下来。

风里飘来的茶香更浓了,甜得发腻,像熬过头的蜜水,钻鼻腔时却带着股腥气,缠在舌尖转了转,竟渗出点铁锈味——跟我袖口那污渍的味道,有几分像。

“大人。”

身后传来个苍老的声音,压得像从喉咙缝里挤出来的。回头看,是驿站那个总在角落里烧火的老卒,背驼得像座桥,佝偻着腰,手里还攥着块擦桌子的破布。他浑浊的老眼里蒙着层灰,那是种看透了死局的绝望,“沾上这茶香镇的味儿,就……就再也走不脱了。”

他咳了两声,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残叶,“前几年有个行脚商,闻着味儿进了镇,后来……后来他婆娘来寻,只在茶林里拾着只鞋,鞋底子还沾着茶芽呢……”

我没回头,只是把王命旗牌攥得更紧。指节发白时,旗牌上的鎏金反光晃了眼,映出我自己苍白的脸。

钦差?不过是枚被钉死在棋盘上的棋子,连挪动的余地都没有。昨夜那声“冤有头,债有主”的嘶鸣又缠了上来,像条冰冷的蛇,顺着后颈往脊骨里钻。

王村长哪里配当“主”?

真正的东西,藏在那甜腥的茶香里,藏在铅云压顶的天色里,藏在所有人不敢说出口的恐惧里。

接下来的日子,茶香镇像被一只沾了血的手反复揉捏,彻底成了炼狱。

原本还算齐整的街面,渐渐堆起了没人收的杂物,断了腿的竹椅,摔碎的粗瓷碗,还有被踩烂的茶篓,里面的茶芽混着泥,发黑发黏。

白日里家家户户关门闭户,门缝里偶尔透出点昏黄的光,却听不见半点人声,只有风卷着枯叶扫过石板路,呜呜咽咽像哭。到了夜里,茶林里便起怪声,有时是女人的笑,甜得跟那茶香似的,有时是孩童的哭,尖得能刺破耳膜,还有时是“咕嘟咕嘟”的声响,像有人在深夜里煮茶。

可谁都知道,镇上的井早就不敢用了——前几日有个杂役渴极了去打水,吊桶提上来,里面浮着半片指甲盖大的皮肉,还带着点茶渍的红。

有人开始发疯。东头的张屠户,大白天提着刀在街上游荡,嘴里念叨着“茶里有肉”,见人就问“你喝了吗”,后来不知跑进哪家茶铺,再找到时,人已经蜷在灶台边,嘴角挂着黑红色的沫子,手里还攥着把没炒透的生茶芽。

更诡异的是那茶香。浓得化不开,白日里甜腻,夜里就添了股腐味,像烂了的果子泡在血里。有时风过茶林,能看见漫天飞的茶芽,白绿相间,却总有些红点点缀其间,落在人衣襟上,擦开了就是道暗红的印子,跟我袖口的污渍,一模一样。

我站在镇口那棵老茶树下,握着王命旗牌的手全是汗,把鎏金都浸得发暗。旗牌的棱角硌着掌心,疼得清醒——老卒说得对,沾上了,就真的走不脱了。这哪里是查案?是陪着这座镇子,一起往下沉,沉进那甜腥的茶香底里,沉进那看不见的、正张着嘴的深渊里。

真正的风暴,早就在每个人的骨头缝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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