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内根本无法合龙。
这几个字像一记重锤,砸在所有人心里。
七日?
别说七日,七个时辰这洪水都能把半个辽东泡进水里,到时候百姓流离失所,田地颗粒无收,他张作霖这个“东北王”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空气死一般寂静,只剩下浊浪滔天,仿佛在嘲笑人类的无力。
张作霖那张布满风霜的脸忽然咧开,露出一口白牙,笑声却比冬天的寒风还瘆人:“七日?老子等不了!黄花菜都凉透了!”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刀,扫过身后黑压压的奉军弟兄,声如洪钟,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都给老子听好了!全军脱衣,撕了编草绳!扛沙袋!河神了不起?老子今天就要用人墙,把它给硬生生怼回去!”
全场死寂。
三千奉军将士大脑直接宕机,你看我,我看你,脸上写满了“我没听错吧”。
用人当堤坝?
这操作,阎王爷看了都得连夜给他发个VIp席位,夸一句“会玩”。
“怎么?怕了?”张作霖眼中凶光一闪,“当兵吃粮,不就是为了保境安民?现在家都要没了,还跟老子扯什么犊子!”
“妈了个巴子的!大帅说干就干!”一个粗壮的团长最先反应过来,刺啦一声,亲手撕开了自己崭新的军装上衣,露出古铜色的肌肉,“不就是条破河吗?干它!”
“干它!”
三千人的怒吼汇成一股气浪,瞬间压过了洪水的咆哮。
撕衣服的声音此起彼伏,仿佛成了战前最激昂的鼓点。
他们将布条拧成一股,再把百姓送来的草料、麻绳混编进去,一条条粗糙却坚韧的“龙筋”在他们手中飞速成型。
岸边的百姓看傻了眼。这哪里是治水,这简直是拿命在填啊!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汉,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自家门口,二话不说,拿起柴刀就把挂了几十年的棉门帘子给劈了下来。
旁边的婆娘愣了一下,转身冲进屋里,把炕上那张传了两代的芦苇席也拖了出来。
“军队的爷们连命都不要了,我们还心疼这点家当?”老汉吼得嗓子都哑了,“都别愣着,能拆的都拆了!给前线的爷们送去!”
一时间,割门帘的,拆炕席的,甚至有妇人红着眼眶,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自己乌黑油亮的大辫子,跪在地上,双手飞快地将长发搓成细绳。
那曾是她们最宝贵的嫁妆,此刻,却成了捆绑家国命运的最后一根稻草。
远处的山坡上,蒙古部落的头人乌力吉手搭凉棚,面色复杂地望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他身边的一个族人啐了一口,低声道:“汉人疯了,这是在挑衅长生天。”
乌力吉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一个蒙古族妇女身上。
那妇人也嫁给了汉人,此刻,她正流着泪,用刀子小心翼翼地割开一张五彩斑斓的毛毯。
乌力吉认得,那是她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最珍贵的祖传毛毯,据说能带来好运和庇佑。
可现在,为了堵住那个该死的决口,她亲手割碎了这份庇佑。
乌力吉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猛地一颤。
“吼!”
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喝打断了他的思绪。
只见张作霖赤着上身,亲自扛起一个足有百斤的沙袋,像一头蛮牛般冲在最前头,噗通一声第一个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激流之中!
“老子张作霖今天就镇在这里!谁他娘的也别想后退一步!”他在洪流中稳住身形,用自己的身体做桩,将沙袋死死压在脚下。
“大帅!”小六子张学良看得双目赤红,嘶吼着扛起两个沙袋也跟着冲了下去,“弟兄们,大帅在河底!用命也得给填上!”
“填!”
奉军将士如下山的猛虎,百姓们如归巢的蜂群,一层人,一层沙袋,人叠人,袋压袋,硬是在那宽逾三十丈、浊浪滔天的决口处,筑起了一道颤巍巍却在不断加厚的“血肉堤坝”。
一个浪头拍来,最外层的七八个士兵瞬间被卷走,连个水花都没见着。
但他们消失的下一秒,立刻就有十几个人红着眼补了上去,用身体死死卡住同伴留下的位置。
“我的儿啊!”岸上一位老母亲撕心裂肺地哭喊,可她的儿子头也不回,只是用嘶哑的嗓子吼回来:“娘!别哭!值!”
连那些老弱妇孺也加入了战团,他们背不动沙袋,就用衣兜、用裙摆,一捧一捧地装着泥土,跌跌撞撞地送到堤坝上。
林文清带着临时组建的医护队,沿着河岸来回飞奔。
他们用几个空油桶绑住担架,做成简易的“救生筏”,在滔滔浪涌中搏命,将一个个被冲刷下来的伤员拖回岸边抢救。
血水、泥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就在人墙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一阵“咣当咣当”的巨响和刺鼻的蒸汽味从后方传来。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浑身油污、胡子拉碴的老铁匠,正指挥着几辆马车,拉着三个拆得七零八落的巨大蒸汽机锅炉,一路火花带闪电地冲到了堤坝边上。
“都让开!给老子的宝贝疙瘩让路!”老铁匠吼声如雷,他带着徒弟们连夜奋战,硬是把三台报废的蒸汽机给拆解重组成了一个怪物——一个装着巨大喷管的“移动式抽水炮”。
他点燃锅炉,高压蒸汽嘶嘶作响,老铁匠猛地拉下一个阀门,对着决口的侧壁怒吼:“给老子喷!”
“轰!”
一股混合着泥沙的高压水柱,如同土龙出洞,狠狠地喷射在决口侧壁。
泥沙在巨大的冲击力下,迅速在水下形成了人工淤积层。
“洋人说咱们中国人造不出好机器?老子今天就用马车改出来的玩意儿,照样治他娘的河!”老铁匠一抹脸上的黑灰,得意地大笑。
这土法上马的“蒸汽喷泥炮”效果拔群,湍急的水流肉眼可见地缓和下来。
人墙的压力骤减,得以一步步向决口中央推进。
张作霖在水里泡了一天一夜,浑身糊满了淤泥,十个指甲盖都已翻裂渗血,但他仍像一尊铁塔,死死抱着一根打入河底的木桩,双眼布满血丝,声音沙哑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疯狂:“今天,要么是河吞了我们,要么,就是我们吞了这条河!”
山坡上,乌力吉终于动了。
他缓缓站起身,对自己身后的二十名蒙古汉子低沉地说道:“长生天如果要惩罚,为什么连汉人的娃娃也要淹死?为什么连咱们自己的牛羊也要被冲走?”
他没等族人回答,拔出腰间那把祖传的银柄小刀,大步走下山坡,默默地加入了运送沙袋的队伍。
他走到堤坝边,将那把珍贵的银刀,毫不犹豫地深深插入脚下的烂泥之中。
“这一刀,敬人,不敬天。”他低声说道。
这一幕,被周围的军民看得真切。
蒙汉同心,共抗天灾!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力量在每个人心中升腾,士气瞬间燃到了顶点。
“哇——”
就在这时,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竟穿透了鼎沸的人声和水声,响彻整个河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在林文清那简陋的浮动手术台上,一个蒙族妇人刚刚诞下了一名新生儿。
林文清小心翼翼地托着那个小生命,高高举起。
“生了!生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新命压旧灾啊!”
“新命压旧灾!”
数万军民爆发出震天的欢呼,那哭声仿佛是胜利的号角,驱散了所有的疲惫与恐惧。
第七日,黄昏。
当最后一车石料被填入缺口,那道撕裂大地的伤疤终于被勉强缝合。
洪水被这道顽强的堤坝强行扭转方向,咆哮着沿着预先挖好的“哑河洼”奔流入海。
决堤七日,合龙!
短暂的寂静后,堤坝上、河岸边,所有幸存的人都瘫倒在地,随即,是压抑不住的、惊天动地的哭嚎。
他们跪在地上,亲吻着脚下这片混合了血与汗的焦土,争相用手去触摸那刚刚合龙的堤坝,口中念念有词:“摸了不怕水,摸了不怕水……”
小六子浑身是泥,像个泥猴似的爬上一段残破的堤坝,他捡起一个不知是谁扔下的炸药残壳,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我爹炸的不是河!炸的是咱们辽东人骨子里的命!”
高岗之上,乌力吉独自站立,晚风吹拂着他凌乱的发辫。
他望着那面在残阳下猎猎作响的奉军旗帜,良久,低声自语:“原来……人,真的能胜天。”
震天的欢呼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疲惫与沉寂。
小六子想拿一件干净的大麾给张作霖披上,却被他一把推开。
“这身泥,是咱们辽东爷们的军功章,脱了,就对不起那些埋在河里的兄弟。”张作霖的声音沙哑得像在拉破风箱,他的目光越过眼前这条被驯服的河流,望向身后那片满目疮痍、被洪水浸泡过的辽阔土地,眼神中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反而凝重得如同即将到来的黑夜。
堵住决口,只是把阎王从家门口踹了出去。
但被淹的田地,倒塌的房屋,还有那藏在水面之下的隐患,才是真正要命的账。
他缓缓转过身,对同样疲惫不堪的小六子和一众将领沉声道:“传我命令,全军……就地休整。”
众人刚松了口气,却听见他下一句话。
“三天。三天之后,老子有比治水更重要的事,要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