辕门射戟的余波,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涟漪持续扩散,但湖水的流向,却开始悄然改变。
吕布那惊世骇俗的一箭,不仅射穿了铁盔,更仿佛射塌了西凉军某种无形的支撑。
尽管董卓和牛辅随后试图以伏兵挽回颜面,却在吕布的反冲、张辽高顺的接应以及曹操恰到好处的侧击下无功而返,反而更添了几分狼狈。
经此一连串的挫败——落雁坡攻坚失利、持节辱骂、辕门射戟震慑、伏击失败——西凉军上下弥漫着一股难以驱散的沮丧和对吕布的深深忌惮。
那股初来时的骄狂气焰,被硬生生打压了下去。
落雁坡前线的压力,明显减轻了。
牛辅所部虽然依旧驻扎在二十里外,却彻底失去了主动进攻的锐气,每日只是谨守营寨,深沟高垒,仿佛生怕吕布哪天心情不好,就带着他那群如狼似虎的并州骑兵冲杀过来。
而更大的变化,发生在渑池的董卓主力大营。
中军大帐内,连日来都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
董卓的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麾下将领们也都小心翼翼,生怕触了霉头。
连续的失算和挫败,让这位西凉枭雄的耐心正在迅速消耗殆尽。
“岳父,”李儒看着案前堆积的、来自后方关于粮草转运迟缓的文书,以及几份提及军中因久顿兵于坚城之下、又连遭挫败而士气不振的密报,小心翼翼地开口,
“吕布骁勇,其军凭险而守,急切难下。牛辅将军新挫,锐气已失。加之……军中粮草转运,似不如预期顺畅,关中亦有流言,称韩遂、马腾等辈似有异动……”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白:继续僵持在洛阳城外,与吕布这支偏师纠缠,不仅难以取得突破,反而可能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后方不稳,粮草是关键,而军中士气更是堪忧。
董卓肥硕的手指重重敲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细眼中凶光闪烁,显然极不甘心。
他原本志在必得,以为可以轻易踏入洛阳,掌控朝局,没想到却被一个少年天子、一个寒门谋士和一个并州莽夫挡在了门外,连连吃瘪。
“难道就让某家这么算了?!”董卓低吼道,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
“某家兴师动众而来,就这么灰溜溜地退回去?天下人该如何耻笑某家?!”
“岳父,非是退兵,乃是暂避其锋,重整旗鼓。”李儒连忙道,
“洛阳城高池深,汉帝与陈宫已有准备,强攻损失太大。不若暂且引兵西归,驻守渑池、弘农一线,扼守关隘。
一来可稳固后方,整顿军备,安抚凉州;二来,可示敌以弱,麻痹洛阳朝廷。
待其松懈,或内部生变之时,再卷土重来,必可一举成功!”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况且,岳父难道忘了?洛阳城内,也并非铁板一块。那袁本初,其心叵测……或许,我们可以换个方式,拿下洛阳。”
董卓沉默了片刻,脸上的横肉抽搐着,显然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最终,现实的困难和对更大图谋的考量压过了眼前的愤怒。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如同闷雷:“也罢!就依你之言!传令下去,牛辅所部逐步西撤,与主力汇合。全军……退回渑池休整!”
这道命令一下,意味着董卓对洛阳的第一次大规模军事压迫,正式告一段落。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最先飞回落雁坡。
“退了?董卓老贼真的退了?”吕布接到哨探急报,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畅快的大笑,
“哈哈哈!定是怕了某家!什么西凉猛虎,不过是条瘌皮狗尔!”
他当即就要点齐兵马,趁势追击,扩大战果。
“将军不可!”张辽急忙劝阻,“董卓虽退,但其主力未损,撤退井然有序,必有防范。
我军兵力有限,若贸然追击,恐中其埋伏。陛下与陈尚书令我等坚守迟滞之责已达成,当以稳妥为上。”
高顺也沉声道:“文远所言极是。我军当务之急,是巩固落雁坡防务,并尽快将消息禀报洛阳。”
吕布虽然觉得有些不过瘾,但想到皇帝和陈宫的叮嘱,以及张辽、高顺言之有理,也就按捺住了追击的冲动,转而下令加强戒备,同时派出快马,向洛阳报捷。
当董卓退兵的消息传到洛阳时,整座城池先是陷入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街头巷尾,人们奔走相告,弹冠相庆,仿佛压在心头数月之久的一块巨石终于被搬开。
商肆重新开张,市井恢复繁华,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弥漫在空气中。
皇宫,德阳殿。
刘辩端坐在龙椅上,听着曹操详细禀报前线军情以及董卓大军确已西撤至渑池一带的消息,他紧紧攥着的拳头,终于缓缓松开,掌心全是汗水。
尽管他来自后世,知道董卓的威胁远未根除,但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改变历史最初的轨迹,成功击退董卓的第一次进犯,这种成就感是难以言喻的。
“众卿辛苦了!”刘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前线将士力挫国贼,保住洛阳,功在社稷!朕定当论功行赏!”
殿内群臣也纷纷面露喜色,出列称贺。一时间,“陛下圣明”、“天佑大汉”之声不绝于耳。
在一片欢庆气氛中,有两人却保持着异乎寻常的冷静。
一个是陈宫。他站在文官班列前列,清癯的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微蹙着眉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另一个是曹操。他禀报完毕,便退回班列,垂手而立,眼神低垂,但偶尔抬眼扫视群臣反应时,目光锐利如常。
袁绍也出列说了几句恭维话,但眼神闪烁,笑容有些勉强。
董卓退兵,意味着皇帝和陈宫的威望将进一步上升,他之前的一些盘算恐怕要落空了。
退朝之后,刘辩特意将陈宫和曹操留了下来,在尚书郎署议事。
“陛下,董卓虽退,然其主力未损,实力犹存。其退守渑池、弘农,依旧扼守着我洛阳西出的咽喉,威胁并未解除。”
陈宫开门见山,给欢庆的气氛泼了一盆必要的冷水,
“此番退兵,与其说是被吕布将军神勇所慑,不如说是其权衡利弊后的战略调整。他需要时间稳固后方,重整旗鼓,甚至……寻找新的突破口。”
刘辩点了点头,他也深知这一点。“先生所言极是。董卓狼子野心,绝不会轻易放弃。我等万万不可因一时之胜而松懈。先生以为,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陈宫显然早已深思熟虑,从容道:“陛下,当务之急,有三件事。
其一,对外,需巩固战果,加强洛阳外围防御体系。可令吕布将军所部前出,逐步接管谷城、新安等要地,建立烽燧哨所,扩大防御纵深,使洛阳有更充裕的预警时间。
同时,派遣使者,携陛下诏书及赏赐,前往落雁坡及曹骑都尉军中,犒劳将士,稳定军心。”
“其二,对内,需整军经武,积蓄力量。北军整编需加快进行,汰弱留强,补充粮草军械。
洛阳城防,在曹骑都尉已有的基础上,需进一步加固,尤其是西面诸门及城墙薄弱处,要增筑敌楼、暗堡,囤积滚木礌石、火油箭矢等守城物资。此事,仍需劳烦曹骑都尉多多费心。”说着,他看向曹操。
曹操立刻拱手,肃然道:“臣分内之事,必竭尽全力,将洛阳城防打造得固若金汤!”他言语恳切,但低垂的眼眸中,却快速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光芒。
掌握城防营造、物资调配,这其中的权柄和机会,他自然清楚。
“其三,”陈宫继续道,语气加重了几分,“需肃清内患,稳固朝局。董卓退兵,某些潜藏的心思或许会按捺不住。
陛下前番发往天下之诏书,需持续发酵,联络一切可能联络的州郡长官,哪怕他们暂时无力勤王,也要让他们知道,朝廷仍在,大义在陛下手中。
同时,对于城内……仍需加强监察,尤其是对某些与西凉可能暗通款曲之辈,需严密监视,掌握其动向。”
他没有点名,但刘辩和曹操都明白,这指的很大程度上是以袁绍为首的一部分士族势力。
刘辩深以为然,陈宫的安排可谓面面俱到,既有对外的防御拓展,也有对内的整顿巩固,更有对潜在威胁的警惕。
“就依先生之计!曹爱卿,城防一事,朕便全权托付于你,所需人力物力,可与陈尚书协调,一律优先供给!”
“臣,领旨!定不辱命!”曹操再次躬身,声音沉稳有力。
接下来的日子里,洛阳朝廷这台机器,在陈宫的总揽调度下,开始高效运转起来。
一队队使者带着皇帝的赏赐和嘉奖令,前往落雁坡前线。
吕布及其麾下将士得到了丰厚的金银布帛犒赏,士气更加高昂。
在张辽、高顺的稳健辅佐下,吕布所部开始按照陈宫的方略,逐步向前推进,接管外围要点,建立起了更完善的预警体系。
而在洛阳城内,一场规模更大的城防加固工程全面展开。
曹操展现出了他卓越的组织和管理才能,他亲自勘察每一段城墙,监督工匠民夫加固墙体、增筑工事,将库存和新打造的各种守城器械有条不紊地配置到关键位置。
整个洛阳城,仿佛一个巨大的战争堡垒,正在被不断强化着筋骨。
与此同时,曹操也借着调配物资、管理工役的机会,将自己的影响力更深地渗透进洛阳的方方面面。
北军大营内,整编工作也在丁原的监督和吕布部分老兵的参与下加速进行。
虽然过程中仍有摩擦和阵痛,但在朝廷明确的赏罚制度和外部压力的驱动下,一支更具战斗力的新军正在逐步成型。
皇宫之内,刘辩也没有闲着。他在陈宫的辅助下,开始更深入地接触政务,学习如何处理复杂的朝堂关系,如何平衡各方势力。
他利用从后世带来的某些管理理念和知识,在与陈宫探讨政务时,偶尔提出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建议,虽然大多还停留在理念层面,却也让陈宫对他这位少年天子的学习能力和潜质愈发看重。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乐见这种局面。
袁绍府邸,书房内。
“本初兄,如今陛下对那陈宫言听计从,曹操也借着整饬城防之机大肆揽权,吕布那莽夫更是声望日隆……长此以往,这洛阳朝堂,哪里还有我等立足之地?”许攸阴恻恻的声音在室内回荡。
袁绍负手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渐渐复苏的街市,脸色阴沉。
他苦心经营,甚至不惜引董卓这头恶狼入室,本想火中取栗,没想到最终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让小皇帝和陈宫抓住了机会,站稳了脚跟。
“稍安勿躁。”袁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冷意,
“董卓虽退,但其势犹在,迟早卷土重来。陈宫、曹操、吕布……他们也非铁板一块。
吕布骄狂,曹操枭雄,岂能久居人下?我们只需静观其变,等待时机即可。这洛阳的水,还浑得很。”
他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况且,董卓退兵前,不是还给我们留下了一些‘礼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