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的雷声滚过青阳镇的上空,像谁在远处敲起了大鼓。暖脉树的枝桠已缀满铜钱大的新叶,绿得能滴出水来,跟脉苗的新魂蹿到了近两尺高,六片叶在风里舒展,叶背的暖痕层层叠叠,红得像浸了朱砂的锦缎。小孙子举着个竹编的小簸箕,蹲在苗旁往叶上撒极北的冰融水——水珠子在暖痕上打了个滚,顺着叶脉往下淌,在泥土里冲出细沟,沟里还沉着西陲的沙枣粒,是昨夜商队送来的,说“这粒在荒原的春雪里埋过,记着新岁的声”。
“爷爷你看!痕上有圈!”十岁的孩子指尖点着叶背最老的那道暖痕,那里已叠出淡淡的环,像枚小小的年轮。他从怀里掏出块南疆的红土陶片,片上刻着个“叠”字,是山民送的,陶片边缘还沾着春草的嫩芽,被他轻轻按在新魂的根须处,“阿安姑姑说这叫‘叠新岁’,让旧岁的痕压着新岁的痕,一年年往上摞,像搭积木,越搭越高”。裤脚沾着的东海海盐粒蹭在红土陶片上,化出星星点点的白,像给新岁的积木撒了层糖霜。阿恒望着那圈被雨水泡得发胀的暖痕,突然想起脉星在惊蛰这天给暖脉树画年轮的模样,老人总说“暖痕叠得越厚,日子就越瓷实,像老酱缸,年头越久越有滋味”。那时他不懂老人为何对着树皮上的圈叹气,此刻看着孩子把自己的身高刻在暖脉树干上,才懂所谓新岁,原是让暖痕把远途的苦、春声的甜、等待的涩都叠在根里,等雷声滚过,就抽出新的枝,枝上的痕,都是没说出口的日子,说“我们又过了一年”。
传牌石座旁的软泥里,“痕”字冻土陶牌立在新抽的野蒿间,牌面的冰腥混着跟脉苗的清香,在雷雨后的阳光里泛出清润的光。西陲的沙枣粉顺着陶纹往下渗,与泥土缠在一块儿,在“痕”字的笔画里凝成细沙,像谁用指尖蘸着新岁的沙写了个模糊的“绕”。儿子蹲在牌旁,往沙痕里放贝壳,贝壳上还带着东海的浪痕,是船长的儿子托归舟捎来的,说“这壳在春浪里漂了整月,记着远帆的影”。“山民说这叫‘绕远帆’,”他把缠根周围的野蒿扒开些,露出里面盘绕的根须,“让岁脉顺着贝壳往帆上绕,新岁长到哪,脉就绕到哪,像条缆绳,把远帆的影都系在咱这根上。”
风突然卷着麦糠扑过来,沙痕里的贝壳猛地晃了晃,像在跟远处的帆打招呼。阿恒想起三十五年前在东海的码头,船长把贝壳系在桅杆上,说“壳能听浪,把远帆的影刻在上面,等船回来,就知道它去过哪”。那时他看着贝壳在风里打转,总觉得是徒劳,此刻看着儿子往贝壳上系续脉花的藤蔓,才懂所谓远帆,原是让岁脉在土里盘得牢,让暖痕在帆上绕得紧,像脉星编的网,撒进海里,总能兜住些什么,说“不管你漂多远,总有根绳牵着”。
打谷场的草棚下,阿安女儿领着孩子们用暖痕拓印“远帆图”。她的粗布衫前襟沾着红土泥,是昨夜埋陶片时蹭的,泥痕里还嵌着极北的冰碴,手里的拓片刚印好“帆”字的最后一笔,指尖被暖痕的毛刺刺得发痒,却在西陲的沙枣粉里轻轻按,画出道起伏的线。“这图要拓得像片海,”三十九岁的她往拓片上撒东海的海盐,鬓角的白丝被风吹得飘起来,“极北的冰融水做海的蓝,西陲的沙枣粉当浪的白,东海的贝壳片做帆的骨,南疆的红土泥做船的底,最后用咱们青阳镇的暖痕拓出‘归’字当船名,说这样远帆看见图,就知道该往哪回了。”最小的东海娃突然指着拓片喊:“姑姑你看!盐在闪光!”果然,海盐沾着阳光,在沙枣粉的浪尖上亮得像碎金,像远帆的影在浪里晃。
东海的归舟在春分这天靠了岸,船长的儿子背着个木箱往暖脉树走,箱底的海盐粒在泥地上撒出细痕,与缠根的根须缠在一块儿,变成了银白的丝,“我爹让我把这箱‘帆痕’带来,”年轻人往岁脉旁倒丝时,裤脚的海水珠滴在土里,溅起细小的银花,“他说每片帆被风吹过,都能留下丝,带着船的念,要绕在岁脉上,让家知道船没迷路。”木箱打开的瞬间,股带着咸腥的暖漫出来,里面是卷银白的帆丝,每根上都缠着极细的暖痕丝,像早就认亲了。
帆丝刚融进岁脉里,跟脉苗的东海枝突然往箱的方向弯,枝梢的贝壳片轻轻敲着箱沿,发出“当当”的响,像浪拍在归舟的甲板上。传牌的光顺着枝桠往箱里钻,帆丝突然活了,与暖痕丝缠在一块儿,在泥地上织出艘小小的船,船上还立着个模糊的人影,像船长在眺望。阿恒想起船长总说“帆痕比信可靠,能把归心绕得实实在在”,此刻看着帆丝与暖痕丝缠出的船,才懂所谓归心,不过是你往我这送帆丝,我往你那续暖痕,把东海的浪、青阳镇的风都绕在岁脉里,让每个绳结都在说“我要回来了”。
傍晚的霞光把跟脉苗的新魂染成了金红,暖痕在暮色里红得像团火,缠根周围的野蒿在晚风里轻轻摇,像无数只小手在招手。阿恒坐在竹椅上,看儿子往岁脉上绕红绳,绳上系着极北的冰纹石、西陲的沙枣核、东海的贝壳片、南疆的红土撮,风一吹,“叮咚”响,像远帆的铃在摇。“山民说这叫‘系归期’,”他往绳结里塞合心果的果肉,“让新岁的甜顺着绳往帆上飘,远帆闻着味,就知道该起锚了,别让家里等太久。”
小孙子举着块红陶片跑过来,陶片上的“归”字刻得格外深,刻刀差点把陶片刻穿,露出里面的棉线,线尾系着片东海的帆丝,是刚从归舟上要的,说“要让帆丝缠着暖痕,归期就不会忘”。“我要把这陶片埋在岁脉最密的地方,”孩子往土里挖坑时,红绳在风里绕了个结,“娘说埋得越深,归心就越真,等远帆靠岸,就知道咱天天在数船影。”阿恒摸着孩子被绳勒红的掌纹,突然想起脉星说过的“归期”,不是撕在墙上的日历,是红绳在风里晃的响,是帆丝在暖痕里绕的痕,是岁脉在土里盘的结,最后这些盼在雷声里融成一团,像极北的冰融水混着青阳镇的红土,难分彼此,却格外踏实。
夜里的月光把“远帆图”照得透亮,冰融水的“海”泛着银,沙枣粉的“浪”闪着金,贝壳片的“帆”鼓着风,红土泥的“船”漂在暖痕的“归”字上。阿恒坐在火塘边,看小孙子趴在岁脉旁睡着了,怀里抱着那块“归”字陶片,陶片上的红印在他脸上,像抹了晚霞。孩子的手攥着那根红绳,绳尾的贝壳片在月光里微微颤,像藏着无数远帆归航的声。火塘里的柴噼啪响,爆出的火星落在岁脉上,跟脉苗与东海帆丝的根须竟同时往火星处蜷,像在互相护着里面的归心,恍惚间,阿恒竟看见脉星坐在火塘边,手里也拿着块陶片,正往片上刻“盼”字,说“刻深点,归期就来得快,让远帆一进港,就看见咱的盼”。
天快亮时,新魂突然往传牌的方向弯了弯,第六片叶的暖痕在晨光里舒展开,与东海的帆丝缠在一块儿,织出个小小的“航”字,被露水滴得微微颤。阿恒起身时,草棚下的“远帆图”里,帆丝与暖痕丝织的船竟真的往跟脉苗的方向漂,像归舟正往暖脉树靠。他凑近看,岁脉的绳结里,脉星当年系的红绳、老妪缠的沙枣线、瞎眼爷爷系的冰纹布、船长编的贝壳绳,都在春声里显形,像无数双手在帮忙拉缆绳,把远帆往家的方向拽。
拿起刻刀时,指腹在刀柄上磨出的茧突然发烫。新木牌是东海送来的浪冲木,纹里浸着帆丝的银,刻“归”字最后一笔时,木屑簌簌往下掉——地底下传来“簌簌”的响,是岁脉在土里盘绕,与极北的冰根交缠时绕出霜融的路,与西陲的沙根相握时绕出沙暖的道,与东海的贝根相绕时绕出浪柔的港,与南疆的红根相融时绕出土润的阶。所有的路在土里汇成个巨大的环,新岁的暖、远帆的影、旧痕的红、新痕的亮,都在环里转,像条永不停歇的河。
小孙子揉着眼睛跑出来,手里举着那片帆丝,丝上的银亮与暖痕的红缠在一块儿,织出艘完整的归舟。“爷爷你看!船进港了!”孩子把帆丝往传牌上放,果然,风穿过岁脉的绳结,发出极轻的“哗哗”声——像是极北冰原的风送帆、西陲荒原的沙引航、东海的浪推舟、南疆的山雨洗船,都往青阳镇的归期里聚,最后在暖脉树的冠顶融成一团,像无数个远帆在喊“我们到家了”。
阿恒摸着浪冲木牌上的“归”字,突然觉得眼眶发烫。他想起脉星临终前,把自己编的缆绳系在跟脉苗上,说“暖痕叠新岁,岁脉绕远帆,这样不管我走多远,只要缆绳还在,就知道家在哪”。那时他握着老人逐渐变冷的手,只觉得心里发酸,此刻看着小孙子举着帆丝在晨光里跑,听着满世界的归航声往这聚,突然明白所谓岁月,不过是暖痕一年年叠新岁,岁脉一代代绕远帆,让每个春天的港湾里,都有艘船在说“我回来了”,让每个等待的人都知道,所有的盼都没白等,那些绕在缆绳上的暖,早顺着岁脉往所有有归心的地方去了,说“靠岸吧,我们的暖,一直在等你”。
晨光漫过暖脉树的冠顶时,跟脉苗的新魂往归舟的方向探得更近了,红绳上的冰纹石、沙枣核、贝壳片、红土撮在风里轻舞,把归期往远帆送。小孙子的“归”字陶片埋在岁脉最密处,陶片上的字被根须裹得严严实实,像颗藏在土里的归心,跳着所有未说尽的期盼。
风穿过跟脉苗的枝桠,带着浪的咸、红土的腥、沙枣的甜,像无数人在说:“暖痕叠新岁,岁脉绕远帆,咱的暖,要在归期里,一直等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