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就设在陵园旁临时搭建的棚子里,虽是露天,但菜肴丰盛。
待柳晴晚落座后,她还是能隐隐约约感觉到陆六凝视的目光。
陆六走到柳晴晚面前,“柳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柳晴晚点点头,陈功曹担心节外生枝,立刻拦在两人之间,“陆六!你放肆!没看见柳大人正在用膳吗?有什么话,不能在此地说?休要打扰大人雅兴!”
一个低等工匠,竟敢打断宴席,要求与京官单独说话?这简直不合规矩!
更何况陆六要是跟柳晴晚说了什么,耽搁了他的大事。
“陈大人,不必动怒。既然这位工匠有要事,想必不是无的放矢,本官倒想听听究竟所谓何事。”
走到无人处,陆六从腰间将摄政王的令牌归还给柳晴晚。
“草民知道柳大人定然不是一般人,这令牌是小荷犯了错才偷出来的,还请柳大人莫要怪罪她。”
摄政王的令牌怎么会落到一个钦天监一个小官身上,这背后的阴谋,陆六不敢深想。
柳晴晚目光落在令牌上,并未立刻去接,而是静静地看着陆六。
她没想到,陆六找她,竟是为了归还令牌,更是为了保全小荷。
“好,我答应你。”
柳晴晚接过令牌,开口道:“你如今将它还给我,是决定不走了?”
小荷费劲心思偷拿她的令牌,就是盼着陆六能尽快逃出北河城,陈家祖坟不日就要完工,负责修缮陵墓的工匠必定会被陈家留下来陪葬。
柳晴晚故意留下了摄政王的令牌,她原是想试探这小侍女究竟是谁的人,却没想到小荷不识字,认不得这权贵之物。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书到用时方恨少。
小荷果然中计,她只当这是钦天监的信物,能借此出城,免受陪葬。
柳晴晚本以为小荷是宁王派来的细作,宁王此人谨慎多疑,绝不会派这样一个连令牌都认不出的愣头青。
陆六犹豫一会后,开口道:“还有一事,还请柳大人以后可以善待小荷,小荷身世凄惨,”
柳晴晚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我、本官没对她做什么。”
柳晴晚觉得尴尬便率先回酒局落座了,陆六紧随其后。
见柳晴晚回来,陈功曹端起酒杯,“连日来辛苦诸位了!尤其是柳大人,不辞辛劳,亲力亲为,才使得先祖陵寝得以顺利修缮!陈某在此,敬柳大人一杯!”说罢,一饮而尽。
“陈大人客气,分内之事。”
柳晴晚从容应着,竟真的陪他一碗接一碗喝了起来。
酒是北地烈酒,入口辛辣,后劲十足。
两坛酒下肚,陈功曹脸上已泛起明显红晕,眼神也开始有些飘忽,说话间带着浓浓的酒气。
他原本想着在酒里下点药,让她直接昏死在墓里,干净利落。
可转念一想,又担心事后若有朝廷的人来查,从尸身上验出药物痕迹,反倒落人口实,平添麻烦。
他偷偷抬眼去看对面的柳晴晚,这小子面色依旧白皙如玉,坐姿挺拔如松,别说醉意,就连脸颊都未曾多染一丝红晕。
那两坛烈酒对她而言,竟像是喝了两坛清水一般!
柳晴晚主动又斟满了两碗酒,将其中一碗推到他面前,“陈大人,可是不胜酒力了?看来北河城的酒,还不够烈啊。”
他怕是不知道,柳晴晚从小就是个酒蒙子,千杯不醉千杯不倒。
她师父曾说她天生异禀,体内自成周天,酒水入腹,顷刻间便能被转化为寻常水汽排出,喝再多也只是撑肚子,绝不伤脑。
练功闲暇时,她最大的乐趣便是拉着师父和山中猿猴对饮,从未遇到过对手。
陈功曹骑虎难下,只得咬紧牙关,将那碗辛辣的液体强行灌入喉中,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眼前景物都开始旋转起来。
“多谢柳大人,我喝,我一定陪大人尽兴。”
陈宁生原本不想来参加这个宴会,但听说老头子要对京城这个官差下手,立马来了兴趣。
“这么能喝?”
他自认酒量在年轻一辈里已是翘楚,没想到这京城来的小白脸竟如此深藏不露?
眼见柳晴晚面不改色地又饮下一碗,而他爹已然摇摇欲坠,他心头火起,撸起袖子就准备上前和那小子拼个高下。
刚迈出一步,却被哥哥陈明义一把拉住。
“下药不就行了?”
我们又不是啥正人君子,那小子一看就很碍事,跟他费这力气做什么?
“让他不省人事,直接扔进墓里了事,岂不干净利落?”
陈宁生虽然冲动,但对这个心思缜密的哥哥向来信服,闻言立刻停下了脚步,从他哥身上顺了好几包毒药,恨不得全塞到柳晴晚的酒碗里。
“柳大人!好酒量!我陈宁生服了!这坛酒,我自罚三碗,向您赔罪!”
随后给柳晴晚敬酒,她喝下后果然有些醉意,连脚步都虚浮了不少,待到酉时早就晕晕欲睡。
监工将众人撵到陵墓里,监工看着陆六往里走。
这小子,当初陈家放出风声要挑选工匠“自愿”殉葬祭祖时,就属他闹得最凶,后来被强行押来陵墓帮工,也是整日阴沉着脸,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势,干活时没少挨鞭子。
如今居然临时改了主意?
这小子可不是什么软骨头,怎会突然转性?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几步追上前,一把拽住陆六的胳膊,皮笑肉不笑地低喝道:“陆六,你之前不是骨头硬得很吗?怎么,现在想通了,要当陈家的忠仆,下去伺候老太爷了?”
“想通了。”他声音沙哑,“闹有什么用?胳膊拧不过大腿。早晚都是个死,不如给自己留个痛快,只要你们不再找小荷的麻烦。”
自愿殉葬的人不在少数,北河城一带这些年收成不好,路边不知道饿死了多少人,抚恤金,好歹能给家里换点米粮。
陈功曹亲自上前拍了拍柳晴晚的肩膀,将趴着睡觉的柳晴晚叫醒。
“柳大人、柳大人,酉时到了。”
柳晴晚体内阴气早已将那点酒力和之前压制的药力化解得七七八八,柳晴晚扶着额头,佯装被惊醒,跟着工匠一块进去。
她整理了一下微皱的官袍,“放心,陈大人,本官既应承了你,自会……尽力而为。”
陆六见状上前拦住柳晴晚,陈功曹生怕这浑小子在最后关头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坏了大事,立马让监工拦住他。
“你放心。”柳晴晚低语道。
陆六明了,柳大人这是有自己的打算。
酉时一到,断龙石落下,以陆六为首的众工匠纷纷不解,柳大人为什么要跟他们一块进来,这不就是纯送死吗?
更何况柳大人是京官,又有本事,未来前途一片光明。
柳晴晚绕过他们,径直走到墓室东南角一处看似寻常的石壁前,不少怨气从中泄出。
“他们用活人殉葬有多久了?”柳晴晚问。
一位稍显年长的工匠回答道:“约莫有个二三十年了吧,原先北河城用活人祭祀只是一个传说,没人这么干。”
原本他还有些顾忌,但想着自己就是个将死之人,但说无妨。
“后来陈家老太爷,就是现在这位陈功曹的父亲,不知从哪儿请来了个邪门的方士。
那方士说,陈家祖坟所在虽是潜龙地脉,但龙气沉睡,需以‘生魂为引,血气为媒’,方能唤醒龙气,庇佑陈家世代昌盛,权倾北地。”
起初还只是偷偷摸摸,找些无亲无故的流民、乞丐,或者花钱从人牙子手里买。后来,胆子越来越大,胃口也越来越大。
北河城世家纷纷效仿,这殉葬就成了定例。
他指了指脚下:“但凡是修建大型陵墓、地宫,或者像这次一样动了祖坟根本的大工程,最后总要留下一批人伺候先人。美其名曰‘自愿殉主’。”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工匠红着眼睛补充道:“他们还专挑我们这些家里穷、没背景的!要么签那狗屁的‘自愿书’,要么就找个由头把我们全家都弄进大牢!抚恤金?那点钱够干什么?不过是买命钱!”
墓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柳晴晚开口道:“难怪柳老太爷是七窍流血而死。”
“我呸,这就是报应!”那老工匠说道。
断龙石一落,墓葬最深处的一道石门,缓缓向内打开,露出了后面一间不大的耳室。耳室内珠光宝气,赫然堆放着不少金银珠宝、玉器古玩。
这道墓门设计得尤其特殊,需得等到断龙石落下,彻底封闭主墓室后才会开启。
一些工匠的眼睛瞬间就红了,求生的欲望被绝望淹没后,对财富的贪婪本能地占据了上风。
他们发一声喊,也顾不得多想,争先恐后地涌进那间耳室,伸手就去抓取那些金银。
柳晴晚走在后面,金银珠宝附近有不少骷髅头,从腐朽的衣物残片和骨骼特征来看,这些应该都是陈家之前用来活祭的灾民,被这诱人的陷阱最终困死在此地。
阴气如此浓重之地,又有横死之怨念,滋生游魂再正常不过。柳晴晚指尖微动,一丝极淡的阴寒气息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轻轻一唤。
霎时间,几道半透明虚影便从骷髅头中飘荡出来,环绕在柳晴晚周围。
柳晴晚忘了这里的孤魂野鬼有口音啊。
这些灾民生前来自天南地北,口音混杂,加之魂魄不全,意识混沌,说出来的话语破碎不堪,夹杂着古老的方言俚语,如同鬼哭呜咽,难以分辨。
娘啊,叽里咕噜说啥呢。
柳晴晚眼睛一闭,又将他们给打了回去。
有机会她一定要将官话普及给世间所有的...死鬼。
柳晴晚走进上方的祭坛,中央有一个凹陷的石槽,柳晴晚将怀里的青狐珏放了上去。
这枚玉佩形似蜷缩的青狐,玉质温润中透着幽光,但仔细看去,玉身已经开始的黯淡纹路,那是它离开阴气重的地方太久,灵力有所损耗的迹象。
她正好借着此刻好好修复一下,说不定能凭借这个找到剩下的几枚。
几个时辰后,工匠抢完珠宝,瘫坐在原地,他们拿着这些钱,却没命使。
这些金银珠宝,以陈家怎会有这么多?
陈家虽是北河城豪强,但积累如此巨额的财富,单靠盘剥本地百姓和贪墨工程款项,恐怕也难以在二三十年间凑齐。
而且,这些财宝样式各异,有些甚至带有明显的外域风格或江南水乡的精细做工,不像是北地之物。
如果是漕运便不一样了。
北河城虽不直接临海,但有一条重要的内陆运河支流穿城而过,连接着南北漕运。
陈家把持北河城多年,三成守军是其门生,税银入库需经功曹府印鉴,他们完全有能力,在漕运物资上动手脚!克扣、漂没、以次充好,甚至暗中劫掠商船,再将赃物通过地下渠道销赃或直接藏匿。
这陵墓位置隐蔽,机关重重,又有“活祭”和凶局作为天然屏障,岂不是藏匿赃款的绝佳地点。
所谓“青龙泣泪”滋养陈家气运,恐怕不仅仅是风水迷信,更是在用无数民脂民膏和枉死者的怨气,来掩盖这条肮脏的生财之道。
陆六将怀里的干粮饼递给柳晴晚,“柳大人,你是京官,想必陈家人胆子再大也不敢动你,更何况摄......”
他差点说漏嘴,急忙刹住,直接将炊饼塞到柳晴晚手里,“这个您拿着,应该能多撑个一两天。大不了、大不了等我死了,您饮我的血,吃我的肉也行!总能多撑一会儿!”
他说得极其认真,柳晴晚是越来越看不懂这愣头青究竟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对你的肉没有兴趣。而且,我有办法出去。”
所有人都愣住了,连陆六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断龙石已落,财宝室是陷阱,此地分明是绝境,还能有什么办法?
柳晴晚没有解释,她抬起手,指尖萦绕着淡淡的紫气与青狐珏的幽光,指向那不断渗出阴气的穴眼:
“陈家和赵先生想用活祭和怨气污染地脉,抽取龙气。但他们算错了一点。这‘青龙泣泪’局积聚的阴煞之气太过庞大,早已到了一个临界点。”
“他们想压服它,利用它。而我,要引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