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抚摸着萧玉如的脑袋,轻声安抚完他后,走到柳晴晚面前。
今日之事,虽是因柳家内部龌龊而起,险些牵连如玉。但柳晴晚救如玉于生死一线,这份恩情,本宫记在心里。是非曲直,本宫分得清。
她微微抬手,止住了柳晴晚欲行礼的动作。
“你与本宫有恩,说吧,想要什么赏赐。金银田宅,或是……为你那尚在狱中的父亲,求一条生路?”
此事虽由柳常元急功近利、不懂药理引起,险些酿成大祸,但他毕竟是柳晴晚的亲生父亲。脉亲情,是这世间最难割舍的牵绊。
若柳晴晚此刻顺势替父求情,于情于理似乎都说得过去,德妃念在她的救子之恩,也未必不会在陛下面前周旋,留柳常元一命,甚至从轻发落。
殿内侍立的宫人皆屏息垂首,心中暗自揣测,这位柳娘子,怕是要求情了。
“臣女,谢娘娘明鉴。臣女确有所求,但并非为柳常元求情。”
“哦?”
德妃有些疑惑,她原以为,即便柳晴晚心中有怨,面对生父可能的死局,多少也会有所动摇。
柳晴晚静立在下首,垂着眼眸。她利用萧玉如的病情,做了一个局,将王氏最后的生路彻底堵死,说到底也是她对不住德妃娘娘。
“臣女恳请娘娘恩准,允臣女另立女户,脱离柳常元一系,至于柳家的爵位……臣女愿请陛下收回,以示柳家新生,与过往罪孽一刀两断!”
爵位是他最后的倚仗,收回爵位,以退为进,柳常元就是不死,也绝无翻身的可能。
“另立女户,承继祭祀。”德妃缓缓重复着。
先前只觉得这柳家姑娘医术过人,沉着机敏,是个可造之材。如今看来,自己竟是看走了眼。这哪里只是一点小聪明?
女子立户,承继香火……这是连许多男子都不敢想、更不敢提的事。
她不仅想了,提了,更是选在了对自己最有利、让皇家最难拒绝的时刻。
以救皇子之功,换一个开先河之例,保全忠烈之名,同时将生父钉死在耻辱柱上。
一石三鸟。
狠辣,果决,且……漂亮。
“这倒是个……前所未有之法。你可知道,此事之难?”
此女心智如铁,所图甚大。看来,本宫今日不是施恩,倒是要下一注稳赚不赔的好棋了。
“臣女知道。”柳晴晚目光沉静。
“正因其难,才需仰仗娘娘天恩。臣女救下皇子,非为财物,只求娘娘能在此事上,为臣女仗义执言,向陛下陈明情由。”
此番自立门户,历朝历代,何曾有过这样的先例?
礼法规矩,宗法伦理,纵有公主开府,那也是倚仗着天家血脉,与这臣子之女、罪臣之后的处境,岂可同日而语?
“娘娘仔细想想,是容忍一个罪臣之女苟活于世,任由柳氏门楣彻底腐烂,成为朝廷一块去不掉的疮疤。
还是开此先例,让天下人看到,即便家门不幸,忠烈之后仍有机会涤荡污秽,重立新生,更能彰显天家气度与法外容情?”
仗义执言不难。难的是,此后柳晴晚将独立支撑门户,再无父兄家族可作为倚仗与退路。
德妃的语气带着一丝警示,“朝堂风波,商海沉浮,乃至族中可能出现的宵小,都将由你一力承担。世人会非议你牝鸡司晨,权贵会觊觎你孤女寡财……这些,你可都想清楚了?”
她要看看,柳晴晚究竟有没有这个本事。
“本宫会为你说话。”
说完,德妃转身看向萧衡,她知道今日萧衡也前来,定然是跟柳晴晚商量好了的。
“若能得摄政王附议,此事,便成了八分。”
柳晴晚深深叩首:“臣女,拜谢娘娘恩典!”
阴暗的牢房里,柳晴晚站在栅栏外,王氏蜷在角落,囚衣上浸满深褐血痕,身上尽是行刑后的伤口。
听到脚步声,王氏本能地往墙角缩,却看见了柳晴晚的面孔,扑到牢门边,“小贱人!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柳晴晚轻笑一声,王氏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有脸来指责她。
“王氏,你谋害皇嗣,早就是死罪一条。”
“我没有!”
“我的药都是神药!都是有用的!不然我的娇儿上次病得那么重,怎么会好!怎么会好!”
她猛地用头撞向牢门,“是你!是你这个贱人害我!是你换了我的药!”
摄政王带兵搜查时,那几页要命的药方,分明是从林氏那个死人的旧物里翻出来的!是柳晴晚这个妖女故意留下的!
还有九殿下,怎么会那么巧就昏迷不醒……
定是这妖女施了什么妖法!
还有林氏,若不是林氏的药方,她又怎会去想着研制这丹药献给九殿下。
“是你!都是你设的局!”她嗓音撕裂,枯槁的手指几乎要抠进木栏里,“是你这个妖女用了下作手段害九殿下昏迷!是你把药方藏在你娘那堆遗物里!”
“还有林氏!那个装模作样的贱人!若不是她留下的那些晦气药方,我怎么会……我怎么会想着改良丹药献给九殿下!”
“都是你们!林氏那个贱人死了都不安宁!生的小贱人更是来索命的恶鬼!”
柳晴晚听着她的咒骂,直到王氏竭地喘息时,她才向前迈了半步。
“我娘,这些年缠绵病榻,药石罔效。是不是你,动了手脚?”
她好不容易才从儋州回来,却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不错,你娘确实是我亲手送上路的。一碗一碗的补药,都是我亲手喂下去的。”
看着柳晴晚的脸色,她嗤笑出声,“可你以为,没有老爷的默许和点头,我一个妾室,就真敢对她这个正室夫人下死手吗?”
“你娘仗着娘家那点功勋,在柳府里清高给谁看?不肯对老爷低头,不肯对权贵折腰,挡了多少人的路,惹了多少人的眼!老爷早就厌弃了她那副不肯同流合污的德行!”
王氏一想到她那副自诩清高的样子就觉得恶心。
她记得自己故意戴着新得的赤金簪子去林氏面前炫耀,对方却只看了一眼,说了一句“很衬你”。
那眼神里没有嫉妒,没有羡慕,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她什么都不争,对什么都淡淡的。”王氏喃喃道,就是那副样子才最恶心!好像我们争来抢去的东西,在她眼里都是粪土!”
凭什么?
凭什么那个女人可以永远那样干干净净、云淡风轻?而她们这些人,却要在泥泞里打滚,为了一点残羹冷炙争得头破血流,面目可憎?
“小贱人,你听清楚了,害死你娘的,不只是我,更是你那个好父亲——柳常元!”
牢房里死寂一瞬。
父亲……
这个词在她心间滚过,若柳常元真有半分对得起她这个女儿,便不会在她流落儋州那些年,不闻不问,任她自生自灭,连一封书信都吝于施舍。
柳常元一边享受着母亲娘家带来的余荫,一边默许旁人,将那个带给他这一切的结发妻子,一点点磋磨、最终害死。
于他而言,哪有真情可言,不过是一块用完了便可随意丢弃的踏脚石?
柳晴晚站在原地,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
“我知道。”
“所以我来了。”
“我来送你,很快,也会去送他。”
她微微前倾,一字一句,“你放心,你们一个也跑不了。黄泉路上,你不会等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