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小院,静得只听见积雪压断枯枝的细微声响。檐下的冰凌如利剑般垂挂,在灰白的天光里泛着冷硬的光。颜若城独自坐在正厅的炭盆旁,火苗跃动,却暖不透他眼底的寒意。
三日前前往朱府下聘的喜庆,已被连日的风雪吹散。
脚步声踏碎积雪,由远及近。他抬眼,看见颜翎玥披着墨色大氅从廊下走来,发梢肩头落满未化的雪粒,怀里却小心翼翼地护着一个食盒。
“二哥。”她解下大氅,露出素净的月白袄裙,将食盒放在案上,“听说你这几日睡得不安稳,我带了些安神的汤羹。”
颜若城勉强笑了笑,伸手拂去她鬓角的雪花:“这样冷的天,何必亲自过来。”
兄妹二人围炉而坐,炭火噼啪作响。颜翎玥仔细端详着兄长,他眼底那抹因婚事而生的明媚,在冬日惨淡的天光下显得格外脆弱,像是雪地里一点即将熄灭的星火。更让她心惊的是那层笼罩其上的疲惫,深重得如同这连月的阴霾。
她心口发紧,自责如冰锥刺入。那日她劝二哥离开颜府,固然是为日后对付颜卓铺路,可看着二哥如今眼底的疲惫,她不禁怀疑自己的决断。颜若城跟在颜卓身边二十余年,即便颜卓早已“面目全非”,可那些深夜授剑、灯下讲史的岁月,又岂是一场决裂就能抹去的?
“二哥,对不起。”颜翎玥垂下眼眸,声音轻得像雪落,“是我考虑不周,若非我提议入赘,你也不会被父亲逐出颜家。我……我明知父亲在你心中的分量。”这话在她心里反复碾磨了无数个日夜。
颜若城摇摇头,伸手将炭盆拨得更旺些:“不是你的错三妹。你做得很好。入赘朱家,是我心甘情愿。”
他说得平静,可握着火钳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有些事,像埋在雪下的荆棘,不知该不该挖出来,生怕扯出血肉模糊的真相。
颜翎玥敏锐地捕捉到他的挣扎:“二哥是想与我说什么?”
厅内一时寂静,唯闻北风呼啸着掠过屋檐。颜若城望着炭火出神,跳动的火焰在他瞳孔里明明灭灭。他沉默了许久,久到茶盏里的热气都散尽了,才缓缓抬起头,眼中是冰封的痛楚。
“三妹,那日你与我说起太子之事后,我夜不能寐。”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风雪侵蚀过的沙哑,“太子与父亲往来密切,我向来是知晓的。虽心中不喜,但碍于君臣之礼,每每三皇子邀我品茗,我都未曾推拒。我或许是愚钝了些,但并非傻子。我看得出,父亲是听命于太子的。”
他顿了顿,将冷透的茶水一饮而尽,那寒意直透心底。
“可我万万没有想过,”颜若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呼出的白气在寒冷中颤抖,“父亲为了太子,竟会做到……要手染无辜者鲜血的地步。”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呵出来的,轻得像雪,却重得让颜翎玥心头一沉。她清楚地看见,二哥那双总是温和带笑的眼眸中,竟凝结着薄冰似的泪光,在炭火的映照下折射出破碎的光晕。
她的指尖冰凉。原来二哥早已洞悉一切,他并非对颜卓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而是在忠义与孝道、良知与亲情之间,独自承受着冰火交织的煎熬。他口中的“愚钝”,不过是不愿戳破真相的自欺;他一次次赴三皇子之约,何尝不是在风雪中为颜家寻找避风的屋檐?
可颜卓终究越过了那条底线。
“去平定边关那三个月,我在帐外听到父亲与张猛说完置翊王于死地,这场本不应该引起的骚动是父亲与太子勾结匈奴里应外合所致。”
他转过头,直视着颜翎玥的眼睛,那目光中充满了冻彻骨髓的痛苦,:“三妹,你明白吗?这场仗,有多少战士为国捐躯?那不是战场上的不得已,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用我国将士的鲜血,用边境无辜百姓的性命,去换取东宫的一己私利!”
“那些死去的将士,他们有的才刚刚成亲,有的家中有年迈的父母等着奉养。王副将,是个总爱吹叶笛的汉子,出征前还跟我说,等打完这一仗就要回去给女儿过周岁...”颜若城的声音哽咽了,“他们都成了父亲权欲路上的垫脚石。”
他的肩膀微微颤抖,像个在暴风雪中迷途的孩子。那一刻,颜翎玥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少年,在冬夜的炉火旁向父亲请教“义”为何物,而那时颜卓还会耐心地为他讲解,眼中带着为人父的骄傲与期许。
时移世易,那个曾经教导儿子要光明磊落的父亲,早已在权欲的冰窟中沉沦,面目全非。
颜翎玥起身,绕过桌子,轻轻地抱住了颜若城。她能感受到兄长身体的僵硬,以及那压抑在胸腔深处的、几乎要冻结的悲鸣。
“二哥,这不是你的错。”她的声音轻柔却坚定,像雪地里的第一缕春风,“这都是父亲自己的选择。就像他选择了沉沦于权势与富贵,不愿再过普通人的平静日子一样。”
颜若城将脸埋在妹妹单薄的肩头,许久没有说话。这个温暖的拥抱,让他几乎冻结的情绪稍稍融化。
良久,他抬起头,拭去眼角冰凉的泪痕,看向颜翎玥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深切的忧虑:“三妹,那你呢?你嫁给翊王,他是陛下最倚重的亲王,地位尊崇,权势滔天。从此以后,你也注定与普通人的平静生活无缘了。到时候……你会不会被这权势和富贵腐蚀,变成另一个……”
他没有说下去,但颜翎玥懂了他的未尽之言。他会害怕吗?害怕自己的妹妹,有朝一日也会变成颜卓那样的人,在这权力的冰原上迷失方向?
颜翎玥松开他,退后一步,迎上他的目光。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如同雪后初晴的天空。
“二哥,我追求的,从来不是权势本身。”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而郑重,“我选择翊王,是因为他与我们有共同的信念,权势于我,不过是达成此愿的工具。若真有那一天,我颜翎玥迷失本心,变成了玩弄权术、漠视人命之人,”她顿了顿,语气决绝,“请二哥亲手阻止我。”
北风卷着雪粒拍打窗棂,发出细碎的声响。炭盆里的火苗跃动着,在兄妹二人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颜若城望着妹妹坚毅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他看到了她眼底不容置疑的真诚,也看到了那份与年龄不符的决绝。
“好。”颜若城终于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带着温度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