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雨薇的眼神在流光溢彩的殿内急切地逡巡,终于在相对僻静的角落寻到了那抹清丽的身影。
颜翎玥正安静地坐在颜卓身侧,眉眼低垂,与周遭的喧闹隔着一段无形的距离。朱雨薇面上顿时绽开欣喜的光彩,刚要抬手示意,手背便被身旁的尚书夫人轻轻一拍。母亲的眼神带着惯常的告诫,朱雨薇只得悻悻然收回手,唇角下弯,连带着髻上那支新得的珊瑚步摇都仿佛失了精神。
恰在此时,殿内倏然一静。皇帝含笑举杯,声音温润却自有千钧之力,清晰地传至每个角落:“众爱卿,今夜宫门大开,非为议朝堂繁务,只为共赏此轮千年明月。”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掠过丹墀下的文武重臣及其家眷,最终落向殿外那片被月华浸透的夜空。
“看殿外,月华如水,丹桂暗香浮动;瞧殿内,灯火璨如星子,人影成双成对。此情此景,朕心甚悦。国,是千斤重担;而家,是万丈柔情。今夜,朕愿与诸卿暂放国事,偷得浮生半宵闲,只做赏月人,细品这人间至味清欢。”
他略略停顿,让那份关于家国的慨叹在众人心中沉淀片刻,才继续道:“这团圆之意,不止于小家之和美,更在于庙堂之同心。朕之天下,便是由诸位这一个个‘家’汇聚而成。诸位于朝是朕之股肱,于家是顶梁柱石,辛苦了。”
“朕不多赘言,唯愿:四海无纤尘,千家万户共此圆月。请满饮此杯,愿人长久,国长安!” 皇帝朗声笑道,举杯示意,“来,与朕同举杯——开席!”
“谢陛下隆恩!” 众臣与家眷整齐划一地行礼,声震殿宇。随即,丝竹之声再起,气氛复又活络起来。珍馐美馔如流水般呈上,笑语喧哗渐浓。
颜翎玥却对面前精巧的糕点与小菜提不起丝毫兴致,银箸在指尖百无聊赖地轻转。她的目光掠过这满殿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只觉得那热闹是别人的,与自己隔着一层透明的墙。直至,与朱雨薇再次投来的目光于空中相遇。朱雨薇立刻笑靥如花,不顾仪礼地悄悄挥了挥手。颜翎玥心下一暖,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藏在广袖下的手,极小幅度地抬了抬,算作回应。
高座之上,颜若芸虽看似专注地伴在君侧,眼风却不时扫向母家席位。她看见五妹颜素目光含着隐隐怨怼,胶着在与太子谈笑风生的三皇子墨言清身上;父亲颜卓则眼观鼻鼻观心,只默默用着面前的餐食,仿佛周遭一切与他无关。而当她的视线落在那道素净身影上时,却见颜翎玥正与尚书千金打招呼。颜若芸纤细的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心底冷笑:几日不见,这丫头竟学会了攀交?也好,越高处,摔得才越疼。
一丝诡异的笑意极快地从她艳丽的唇角掠过,如蜻蜓点水,不留痕迹。她倾身,在皇帝耳边吐气如兰,声音柔媚得能滴出水来:“陛下,今日月圆人团圆,臣妾瞧着殿中欢宴,心下欢喜,倒想起家中三妹翎玥素来精通音律,心灵手巧。若蒙陛下恩准,让她献奏一曲,既应了这团圆佳景,也能为陛下助兴,岂不两全其美?”
皇帝闻言,果然饶有兴致地望向颜家席位,声音带着几分探究:“哦?颜家三女颜翎玥可在?”
天子一语,宛若定身咒语。殿内喧嚣骤歇,所有目光,好奇的、审视的、幸灾乐祸的,齐刷刷投向颜家所在。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涌起——“颜翎玥?可是那位未来的翊王妃?”“从未听闻她有何才艺……”“贵妃娘娘这是……”
颜素眼中瞬间闪过毫不掩饰的快意。她太清楚了,府中何曾为这个三姐请过正经音律先生?大姐此举,分明是要将她架上火堆,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剥掉她未来翊王妃可能拥有的任何一点尊严,让她在将军府一同沦为笑柄。
听到自己名字被清晰地点出,颜翎玥执箸的手指微微一僵,心底无声叹息。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掌心有湿冷的汗意渗出。她抬起头,毫无意外地迎上颜若芸那双含笑的凤眸,那笑意底下,是冰冷的挑衅与毫不掩饰的等着看好戏的意味——来吧,让满殿朱紫,都看看你这未来翊王妃,究竟有几斤几两。
身旁的父亲颜卓,身体已僵直如铁,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在明亮的宫灯下折射出微光。他嘴唇紧抿,显然极不赞同长女这般将家丑外扬、令将军府难堪的做法。
颜翎玥将一切尽收眼底,心底最初的那丝慌乱,反而奇异地沉淀下来。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微凉,直入肺腑。随即起身,步履平稳地走至殿中空旷处,敛衽,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
“臣女颜翎玥,参见陛下,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她的声音清越,不高不低,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未曾抬头。
皇帝看着她恭敬顺从的姿态,与传闻中在翊王府门前那般“不屈”形象颇有出入,心下微哂:墨翊白看中的,莫非真是这般懦弱平庸之姿?
颜翎玥依言起身,依旧微垂着眼睑,姿态恭谨:“承蒙陛下与贵妃娘娘厚爱,臣女惶恐。‘颇通’二字实不敢当,只是平日闲暇,对音律略有些粗浅见解,自娱罢了。”
“哦?略有所见解便能得贵妃推荐,朕倒更要听听看了。” 皇帝眼中兴味更浓,身体微微前倾,“不知是何等曲目?”
“那……臣女便献丑了。” 颜翎玥再次一礼,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她闭上眼,沉静片刻,仿佛在积蓄某种力量。再度睁眼时,眸中慌乱尽褪,只余一片澄澈的宁静。她并未走向任何乐器,只是微微仰头,望向殿外那轮玉盘似的明月,朱唇轻启,一段从未有人听过的清越旋律,伴着意境高远的词句,流淌而出:“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初只是清唱,嗓音空灵婉转,似月下潺潺溪流,带着淡淡的怅惘和超然的叩问。那词句之美,意境之远,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喧闹的大殿落针可闻,唯有那清泉般的歌声在梁柱间萦回,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敲在听者心坎上。
歌曲过半,正当众人沉浸其中时,一道幽咽缠绵的箫音,如丝如缕,悄然加入。那箫声婉转低回,恰到好处地托着颜翎玥的歌声,既不喧宾夺主,又为其增添了无尽悠远的韵味。颜翎玥心下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三皇子墨言清执一管紫竹洞箫,唇角含着一抹温和的笑意,正专注地为她伴奏。他眼神清澈,带着纯粹的欣赏。
未待她细想,另一道清越泠泠的琴音,如松间风、石上泉,铮然而起,切入进来。琴声高古清奇,与箫声的缠绵、歌声的空灵交织融合,瞬间将整首曲子推入一个更为开阔、深远的境界。
这次,连颜翎玥也忍不住睁大了些眼睛——抚琴者,竟是坐在不远处的墨翊白。他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拂动,神情专注,仿佛整个天地间只剩他与这曲、这琴。
一箫一琴,一温润一清冷,竟配合得妙到毫巅,与颜翎玥那超然尘外的歌声水乳交融,在这中秋之夜的金銮殿上,共同谱就了一曲令人心醉神驰的天籁。
殿内众人,早已忘了饮酒,忘了交谈,甚至忘了呼吸。皇帝微微颔首,看向颜翎玥的目光已大为不同。颜若芸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指尖深深掐入了掌心。朱雨薇则是满面红光,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