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日,郧阳府城。
这座因汉水漕运而兴盛的城池,表面因即将到来的大规模运粮行动而显得更加繁忙喧嚣。
码头上力夫号子震天,官仓区车马如龙,兵丁往来巡视,空气中弥漫着谷物粉尘和紧张的气息。
然而,在这喧嚣的表象之下,一股无形的暗流正悄然汇聚。
城西,一处不起眼的杂货铺后院内室。门窗紧闭,光线昏暗。
王启年端坐主位,神情肃穆如铁,他的面前,或站或坐着十几条汉子,正是湖广听风各分部的负责人及其最得力的核心下属。
他们在此前的命令下,从郧阳府周边县镇、甚至更远的襄阳、武昌等地,日夜兼程,于今日悉数抵达。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闪烁着压抑不住的战意与决绝。
“人都齐了。”王启年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低沉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废话不多说,子时动手!”
他站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那幅经过无数次核对、标记得密密麻麻的郧阳仓廪图前。
粗糙的图纸上,甲、乙、丙、丁四大粮仓区、码头泊船区、主要通道、兵营、哨卡位置都清晰在目。
“再确认一次!”王启年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图纸上:
“甲区、乙区及码头泊船,由我亲率第一队负责!老马、黑子、顺子,你们三人及其手下精锐,随我行动!
目标是甲区核心仓、乙区东南角大仓,以及码头所有满载或半载的漕船!”
被点到的三人无声抱拳,眼神坚毅。
“丙区!”王启年的手指移向图纸中部,“由第二队负责!老刘带队!柱子、石头、铁蛋,你们配合!丙区粮仓分散但纵深大,守军巡防间隔稍长,但撤出路线复杂。
你们的任务,确保丙区所有仓房核心起火!不求全部烧光,但火势必须猛烈持久,无法扑救!”
“明白!”老刘(第二队)沉声应道,他身后的三人也重重颔首。
“丁区及外围策应!”王启年的手指指向图纸边缘,靠近城墙和部分民宅的区域。
“由第三队负责!小刀带队!猴子、夜猫、土狗,你们是尖刀!丁区粮仓位置最偏,但临近城墙根,也是守军最易松懈之处!
你们的首要目标,丁区所有仓房!其次,在火起之后,于城西、城南两处制造混乱!点燃预设的柴草堆,抛掷火药包制造巨响,吸引并迟滞赶去粮仓救火的官军!
为其他两队争取时间,也为你们自己创造脱身机会!动静要大,但自身安全第一,一击即走,不可恋战!”
“头儿放心!搅他个天翻地覆!”小刀舔了舔嘴唇,眼中闪着兴奋而危险的光芒,他身后的三人也摩拳擦掌。
王启年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面孔,声音凝重如铅:“诸位兄弟!部署已定,各司其职!
此役之重,关乎我大夏川北数万将士存亡,关乎蜀中百万黎庶能否赢得喘息之机!
郧阳守军过万,戒备森严,我等深入虎穴,以卵击石!此行,九死一生!
我王启年,唯有一言相赠:
但尽人事,各凭天命!纵身死魂消,亦要叫这郧阳粮仓,化作冲霄烈焰,照亮我大夏前路!与诸君共勉!”
“共勉!”十几条汉子,无论年长年少,齐声低吼,声音虽压抑,却蕴含着火山般的决绝。
无需更多豪言壮语,同生共死的信念已在无声的眼神交汇中凝聚成钢。
部署既毕,众人再无多言,立刻按照各自分组,由熟悉郧阳地形的本地暗桩带领,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郧阳城的大街小巷,进行最后一次也是最关键的实地侦察与确认。
王启年则带着他的副手和几名核心,登上了城内一座香火不算旺盛的寺庙钟楼,此处视野极佳,能将整个官仓区和汉水码头尽收眼底。
夕阳的余晖给连绵的仓廪镀上一层不祥的金红色,甲、乙、丙、丁四个区域如同四头蛰伏的巨兽,静静趴伏在汉水之滨。
码头边,数十艘大小漕船、民船停泊得密密麻麻,桅杆如林。
可以清晰地看到,仍有成队的力夫在监工的皮鞭呼喝下,扛着沉重的粮袋,蚂蚁般穿梭于码头与仓房之间。
一队队顶盔掼甲的明军士兵,持着长枪,挎着腰刀,沿着固定的路线巡逻,兵刃在夕阳下反射着冷光。
“头儿,看那边,甲区靠里的仓门,守卫明显比其他地方多一倍。”副手压低声音,指向一处。
“嗯,应该是存放最上等军粮或军械的核心仓。”
王启年眯着眼,“老马他们的情报没错,丙区西北角那个小门,守军换班时会有短暂的空隙……”
“码头上那几艘最大的漕船,吃水很深,应该是装满了。”另一个队员补充道。
“丁区靠近城墙那段,巡逻兵明显走得快,有点敷衍。”小刀的声音透过微型铜管传来,他在另一处观察点。
王启年默默记下每一个细节,与脑海中的情报反复印证、修正。
千里镜的视野里,守军的神态、巡逻的频率、换岗的时间、力夫收工的时间、仓库通风口的位置、码头船只的排列……
任何一丝可能被利用的破绽都不放过。
夜幕,如同巨大的黑色幕布,缓缓降临郧阳城。
城内的喧嚣渐渐平息,但官仓区和码头却亮起了更多的灯笼火把,巡逻的密度似乎也增加了。
显然,越接近运粮日期,守军的警惕性越高。
王启年等人没有离开钟楼,他们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在黑暗中静静潜伏,目光如炬,紧盯着目标区域的一举一动。
晚风吹过,带来汉水潮湿的水汽和粮仓特有的谷物气味,也带来下方守军模糊的交谈声、梆子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
时间一点点流逝,从戌时到亥时,再到接近子时。城内的灯火大多熄灭,官仓的守卫也似乎进入了最疲惫的时刻。
巡逻的队伍虽然依旧在走动,但步伐明显拖沓了许多,呵欠声隐约可闻。
码头上装卸的声响彻底消失,只剩下船只随波轻摇的吱呀声和水浪拍岸的哗哗声。
“戌亥之交(21点)是守军晚饭后最松懈的时候,子时(23点)换岗前一刻钟,是警惕性最低的节点……”
王启年心中默念着观察结论,与各组通过特定鸟鸣声传递回的信息不断汇总。
行动的具体切入点和方式,在最后一刻仍在他脑中微调、优化。
暗夜深沉,万籁俱寂,唯有郧阳城巨大的粮仓群,在星月微光下投下浓重的黑影,如同沉睡的巨兽,却不知致命的獠牙,已悄然抵近了它最脆弱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