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处,闯王恨之入骨的顾君恩,此刻站在了成都巡抚衙门前。
他整理了一下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衣襟,深吸一口气,向守门的夏军卫兵递上了自己的名帖和一份精心准备的自荐书,言明求见巡抚李茂才大人。
李茂才闻报,看着名帖上顾君恩三字,以及那份字迹工整、条理清晰的自荐书,微微有些意外。
自夏王张行颁布唯才是举之令,特别是七月科举的消息传开后,前来成都毛遂自荐者络绎不绝,其中不乏夸夸其谈、名不副实之辈。
但眼前此人,虽形容狼狈,那份自荐书却言之有物,对当前天下大势、川陕民情、乃至夏国新政都有独到见解,绝非泛泛而谈。
“带他进来吧。”李茂才决定亲自见一见。
厅堂内,顾君恩不卑不亢,面对巡抚的询问,从容应对。
着重阐述了对夏王新政的深刻认同与钦佩,并结合自己在陕晋流动作战中的所见所闻,分析了明廷在西北统治的痼疾与夏国未来的机会。
李茂才越听越是动容。此人见识不凡,谈吐有物,分析鞭辟入里,绝非寻常腐儒或投机之辈。
他立刻意识到,此人或许真是可用之才。
“顾先生高论,令本官耳目一新。”李茂才起身,态度变得郑重,“然夏王有令,人才擢用,需经吏部考绩。
本官即刻修书一封,荐先生往吏部陆尚书处。先生大才,当由陆尚书亲自考较,方不负夏王求贤若渴之心。”
“谢巡抚大人引荐!”顾君恩深深一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吏部尚书陆梦龙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官员考绩文书和各地举荐名单之中,眉头紧锁。
推行唯才是举固然开明,但也带来了甄别的巨大压力,鱼龙混杂,滥竽充数者不在少数。
接到李茂才的荐书和顾君恩的自荐材料,陆梦龙并未因巡抚的推荐而放松警惕。
他仔细审阅了顾君恩的自荐书,又亲自召见,进行了一场持续近两个时辰的严格考问。
顾君恩凭借其深厚的学识、敏锐的洞察和在流寇军中积累的丰富实践经验,侃侃而谈,应对如流。
他既能引经据典,又能结合当下实际,提出切中时弊的见解,尤其对吏治的弊端和选才用人的关键,有着远超常人的深刻认识。
陆梦龙冷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难得的赞许之色,他放下手中的笔,目光锐利地直视顾君恩:
“顾先生才学,本官已验!然有一问,先生需如实作答:先生自陕西而来,观先生谈吐见识,绝非寻常书生。先生……是否与陕晋流寇有所渊源?”
顾君恩心中一凛,知道这是最关键的一问。他坦然迎上陆梦龙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陆尚书明察秋毫!在下顾君恩,确曾为商洛山闯王李自成帐下谋士,然,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李闯虽勇,然其行事,终究难脱草莽之气,重情义而轻法度,宽纵部曲而难立新政,非开创之主。
在下观夏王张行,行新政,立法度,重实务,求贤才,尤以宁缺毋滥、唯才是举之魄力,实乃拨乱反正、开创新朝之明主!
故,在下甘冒奇险,弃暗投明,千里来投,唯愿以胸中所学,报效明主,襄助大夏!此心可昭日月,望尚书明鉴!”
顾君恩的坦诚和剖析,打动了陆梦龙。他能感受到对方话语中的真诚和对张行理念的深刻认同。
更重要的是,顾君恩展现出的才能,正是吏部亟需的,尤其精通考核、辨识人才之道。
陆梦龙沉吟片刻,缓缓道:“先生坦诚,本官感佩。
夏王有容人之量,唯才是举,不问出身前尘,但问才德心志。先生之才,本官已验明。
然最终定夺,尚需夏王亲裁。本官即刻带先生入王府,面见大王!”
夏王府。
张行在书房接见了陆梦龙和顾君恩,陆梦龙简要汇报了考较经过和结论,对顾君恩的才能给予了高度评价。
张行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这位从李自成处跳槽而来的谋士,问了一些关于陕晋民情、流寇内部状况以及对新政看法的具体问题。
顾君恩的回答再次展现了他务实、深刻的洞察力,尤其对宁缺毋滥在吏治中如何具体落实,提出了几条颇具操作性的建议。
张行眼中露出欣赏之色。此人确有大才,且理念与自己高度契合,正是新政所需之人。
“顾先生弃暗投明,千里来投,足见诚心与远见。”张行微笑道,“先生精通考绩铨选,深谙吏治之道。
我大夏吏部考功司,正缺先生这般明察善断、务实敢言之才!
即日起,便委屈先生暂任吏部考功司郎中,专司官员考核、功过评定、才学甄别之事!望先生秉持公心,为我大夏甄选贤能,肃清吏治!”
吏部考功司郎中!这可是掌管官员考核、升迁贬谪的核心职位,正五品实权官!
顾君恩心中激荡,他本以为自己能得一主事职位已是幸事,没想到夏王竟如此信任,直接委以重任!
“臣顾君恩,叩谢大王隆恩!”他撩袍跪地,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臣必当竭尽驽钝,秉公持正,以报大王知遇之恩!
绝不负大王宁缺毋滥、唯才是举之志!”张行将之托起,并告知夏朝不行跪拜之礼,随后二人相视一笑!
山西,吕梁山深处。
洪承畴的严令之下,原本固守要点的明军各部,不得不离开相对安全的堡垒和关隘,开始向流寇盘踞的山峦腹地推进。
这张原本密不透风的棋盘锁晋大网,一旦动起来,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松动和缝隙!
起初,义军首领们被明军突然的主动进攻打得有些措手不及,小股部队遭遇损失。
但很快,以紫金梁王自用、高迎祥、曹操罗汝才、八大王张献忠为首的首领们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变化!
“洪老狗的网动了!”张献忠眼中闪烁着狡黠而凶狠的光芒,“他娘的,不在窝里蹲着,反倒跑出来撵我们?这不是给咱们送机会吗?”
老谋深算的罗汝才也捻须点头:“不错!各部明军分头推进,看似声势浩大,实则各军之间联络、策应的空隙必然加大!这正是我们等待的破绽!”
“天赐良机!”王自用猛地一拍桌子,眼中精光爆射,“传令各部!按先前议定之策,立刻行动!满天星、老回回、乱世王!
你等各率本部,分头袭扰西、南、东三面推进之明军!声势要大,打得要狠,要让他们觉得我们主力就在那个方向!”
“得令!”几位首领轰然应诺。
“高闯王、八大王、曹操!”王自用目光转向另外三人,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我等四人,集结所有精锐主力,秘密向北移动!
侦骑全部撒出去,给老子找出洪承畴这张网上,最薄弱的、守将最无能的一环!
找到它,集中所有力量,给老子狠狠地砸开一个口子!冲出去!能不能活,就看这一锤子了!”
压抑了许久的义军,如同被逼到墙角的群狼,在绝境中爆发出了惊人的行动力。
小股部队四处出击,佯攻骚扰,打得有声有色,让推进的明军各部风声鹤唳,频频告急求援。
而数万精锐主力,则在首领们的带领下,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在吕梁山深处向北潜行。
他们瞪大眼睛,如同狩猎的猛兽,死死盯着那张正在收缩、却因移动而不可避免地出现扭曲和薄弱点的大网。
洪承畴在行辕中不断接到各处发现流寇主力的急报,焦头烂额,疲于调兵遣将。他隐隐感到一丝不安,却无法确定那致命的一击会来自何方。
山西的战局,随着明军的主动推进,反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主动权,正在悄然滑向被围困已久的义军手中。
一张被迫提前收紧的网,其崩裂的脆响,似乎已隐约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