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青石沟的守言人,石勘。
他一身筋骨坚如山岩,双目锐利如鹰,死死攥着一根三尺长的竹管,那是他们青石沟“观烟律”的法器。
沙盘村那汉子唾了一口,声如闷雷:“石勘!你来得正好!你们青石沟的邪法也敢拿到议政堂前放肆?小先生天生聪慧,承我沙盘村‘听地脉’正统,岂容你这等旁门左道蛊惑!”
石勘冷笑一声,竹管一横,直指对方:“田莽,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只懂趴在地上听响的土耗子。地脉沉珂,岂是耳力能及?唯有观人气运,察其炊烟三折,方为洞悉病根的无上妙法!我青石沟的‘观烟律’,才是真正的诊脉大道!”
“邪法!”
“巫蛊之术!”
两人怒目相向,周身气劲勃发,仿佛下一刻就要血溅当场。
周围三十六村的守言人皆面色凝重,窃窃私语。
这已不是两村之争,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医道理念之争,争了数十年,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地步。
他们都曾是柳神医的弟子,可师父仙逝,独门针法失传,留下的《针歌》残篇又奥妙难解,各村便依着自己的地域特性,各自悟出了一套“诊法”,都自诩为正统,视他人为异端。
议政堂内,一片死寂。
堂上首座,柳神医的遗孀,柳妻,一位面容沉静的妇人,看着堂外剑拔弩张的众人,轻轻叹了口气。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我们破了独师一人的专断,却又立起了百家互伐的门户。”
众人闻言,皆是一窒,气焰稍敛。
柳妻缓缓起身,走到堂前,目光扫过石勘与田莽,最终落在一个角落里蜷缩着的少年身上。
那少年面色蜡黄,眼神空洞,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此子,郁症缠身三载,药石无医。”柳妻的声音清冷而有力,“今日,我便请三十六村的守言人,同诊此病。沙盘村,青石沟,柳溪村,你们三村,便做个表率。”
田莽与石勘对视一眼,各自冷哼一声,却也不敢违逆柳妻的决断。
田莽率先上前,他并未触碰那少年,而是将耳朵紧紧贴在少年脚下的青石板上,双目紧闭,神情专注到了极致。
片刻后,他猛然抬头,断言道:“此子心根淤塞!我听他脚下三尺地气,混沌凝滞,如死水一潭,这正是心脉不通,生机断绝之兆!”
接着,青石沟的石勘上前。
他也不看少年,而是抬头望向少年家宅方向飘起的一缕炊烟。
他举起竹管,眯眼细观,只见那烟气升腾,却在半空微不可察地断了三次,随即又勉强续上。
“气断三折!”石勘沉声道,“此乃生气衰败之相,炊烟连着家主气运,气运已呈将断之势,病在心魂!”
最后,轮到柳溪村。
众人目光齐齐投向那一直沉默不语的盲童,柳七。
柳七拄着那根断裂的木杖,缓缓走到少年面前。
他没有听地,也没有观天,只是侧耳倾听着少年微弱的呼吸声,以及那几乎听不见的心跳。
他的耳朵微微翕动,像是在捕捉风中无形的旋律。
良久,他轻声道:“足脉滞涩,步履无声,心火将熄。”
三种方法,截然不同。
一个听地,一个观烟,一个闻声。
但结论,却惊人地一致:病根在心。
满场哗然。
各村守言人面面相觑,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他们争斗了半辈子,斥责对方为歪门邪道,今日却在同一人身上,得出了相同的诊断。
柳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她扬声道:“既已诊毕,便请各村将诊断之法,绘于图上,悬于堂前,让众人评判,何为真诊!”
这一下,议政堂彻底炸开了锅。
绘图?
这岂不是要将各村的不传之秘公之于众?
田莽与石勘脸色铁青,却又骑虎难下。
就在众人迟疑之际,盲童柳七却动了。
他走向堂中悬挂的一块巨大白布,手中那根断裂的木杖,就是他的笔。
他看不见,可他的心,却比任何人都要明亮。
他以杖为笔,蘸着地上的尘土,在那巨大的白布上挥洒起来。
他画的不是什么人体经络,也不是什么草药丹方,而是一条奔腾的大江!
那条江,正是贯穿三十六村的涪水!
众人惊愕地看着他。
只见柳七的断杖在白布上时而迅疾如电,时而舒缓如流。
他先画出涪水主脉,随即,从主脉上分出无数支流,蜿蜒曲折,流向四面八方。
“沙盘村‘听地脉’,地气随水而走,是这条支流。”柳七的木杖点在一条深沉的支流上,那支流的走向,恰好对应着《针歌》中关于“足少阴肾经”的节律。
“青石沟‘观烟律’,气运乘风而散,风起于水,便是那条高处的溪流。”他的木杖又点向另一条飘忽的支流,其形态竟暗合了“手太阴肺经”的韵律。
“我柳溪村闻声辨症,声波如涟漪,亦是水之一相。”
一条,两条,三十六条……柳七将三十六村的诊法,一一化作涪水的支流,在图上标注出来。
众人骇然发现,这些被他们视为天差地别、水火不容的“邪法”,在柳七的图上,竟都成了涪水的一部分,最终百川归海,尽数汇于江心!
而每一条支流的流淌节律,竟都能在残缺的《针歌》中找到隐约的对应!
差异,仅仅是因为各村所处的地域不同,地气、风向、水势各异而已。
柳七停下笔,小小的身躯立于巨大的“涪水全脉图”前,稚嫩的声音却带着振聋发聩的力量:“不是谁对谁错,是百川同源!”
满堂死寂。
田莽和石勘呆立当场,看着那幅图,如同被天雷击中,浑身剧震。
他们争了一辈子,到头来,争的竟是同一条大江里的不同浪花。
柳七并未就此停下。
他转身,面向众人,声音再次响起:“图为死物,江为活书。诸位,请随我来。”
他领着失魂落魄的众人来到议政堂外的沙盘前。
那沙盘本是沙盘村用来推演地脉的工具,此刻,柳七却让人引来一股涪水,缓缓注入沙盘之中。
清澈的水流在沙盘中蜿蜒,形成了一条微缩的江河。
“看,”柳七指着水流,“水流湍急,如心跳骤起;水流平缓,如心搏沉寂。这,便是脉。”
他又用手指在水中轻轻一点,激起一圈圈涟漪和一处小小的漩涡。
“旋涡深浅,便是脉象虚实。涟漪远近,便是气血强弱。江河,在用它的方式,教我们如何诊脉。”
有孩童好奇,摘下一片树叶,投入微缩的江流之中。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片树叶随着水流漂荡,不偏不倚,竟精准地停在了一个个由水流漩涡自然形成的“穴位”之上!
“江在教我们,怎么扎针。”柳七的声音平静,却让所有人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原来,真正的医书,不是藏于高阁的典籍,而是眼前这条奔流不息的大江!
真正的针法,就藏在水流的每一次转向,每一次起落之中!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愿意接受这颠覆性的事实。
“妖言惑众!”一声暴喝炸响。
一个守旧派的老者越众而出,眼中满是恐惧与愤怒。
他无法接受自己坚守一生的“正统”被如此轻易地消解。
他状若疯狂,一把抢过旁边的火把,嘶吼着冲向那幅巨大的“脉流图”!
“祖宗之法不可废!此图乃祸乱之源,当焚之!”
火焰瞬间吞噬了白布,那幅凝聚了百川智慧的脉流图,在火光中迅速卷曲,化为灰烬。
众人惊呼,有人想上前扑救,却被柳七抬手拦住。
盲童的面庞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肃穆。
他没有愤怒,没有惋惜,只是高声道:“看!都看那火!”
众人一愣,顺着他的指引望去。
只见那火焰在白布上蔓延,火舌蜿蜒,其路径竟也如同一条条燃烧的经络!
燃烧后的灰烬随热浪飘散,纷纷扬扬,宛如一场黑色的针雨!
“图可烧,江不枯;法可毁,道自流!”柳七的声音盖过了烈火的噼啪声,如洪钟大吕,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水是医书,火是医书,风也是医书!万物皆是医书!我们争的,吵的,守的,不过是盛水的杯子,却忘了杯中之水,本就源于同一条大江!”
火光熄灭,图已成灰。
但所有守言人的眼中,却燃起了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们看着彼此,不再有敌意,只有震撼与彻悟。
是夜,三十六村的守言人自发来到涪水源头,临江而坐,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感受着水、风、乃至夜空星辰的“脉搏”。
柳七独自立于最高处的崖石上,月华如水,倾泻在他身上。
忽然,他心口处一阵灼热,那自出生便伴随他的传承印记,缓缓浮现出最后一句,也是最关键的一句箴言:
“道无独源,针引百川;心火所向,即是上游。”
他豁然开朗,抬头望向脚下奔涌不息的涪水。
恍惚间,他看到水中的倒影,不再是他自己。
那倒影里,有沙盘村的田莽,有青石沟的石勘,有无数他认识或不认识的村医、孩童、老者……他们所有人的手中,都握着一根无形的针,顺着江流的韵律,引动着百川的气息。
风声呼啸,浪涛拍岸,汇成一首雄浑的歌。
那歌声里,有三十六种不同的口音,唱的却是同一首《针歌》。
针,未曾动。而天下医道,已在这一刻,同频共振。
这场由图焚而起的顿悟,让三十六村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祥和与统一。
隔阂消融,争执止息。
三日后,夜幕降临。
为了将这来之不易的“百川同源”之法确立为各村共同的准则,三十六村的守言人,破天荒地第一次齐聚议政堂,准备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夜谈。
一盏盏油灯被点亮,将庄严肃穆的议政堂照得灯火通明,也映亮了每一位守言人脸上充满希望与期待的神情。
这,将是一个新纪元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