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裂痕蔓延的速度,远超血肉崩解,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宛如春日新芽破土的生机。
青铜纹路如枯死的藤蔓般片片剥落,涪翁的掌心却未感到丝毫痛楚,反而有一股温润如玉的暖流,自那崩解的裂隙中汩汩渗出,顺着手臂逆流而上,瞬间贯通四肢百骸。
这股暖流并非真气,却比任何真气都更贴近本源,所过之处,五感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磨砺得前所未有的敏锐。
他缓缓闭上双眼,内观己身,预想中那浩如烟海的《医道大典》经文并未浮现。
然而,整个世界却在他感官中化作了一部活生生的无字天书。
风穿过绝壁岩隙,发出的呜咽不再是单纯的声响,而是一段段清晰可辨的脉象,时而弦紧,时而沉涩,仿佛天地正在对他诉说自身的病理。
寒泉滴落石面,那清脆的“嘀嗒”声,不再是简单的节奏,而是一记记精准无误的针刺,每一次溅起的水花,都恰好对应着针下气机的微妙变化。
就连山下村落里,那远远传来的一声婴孩啼哭,其声调的高低转折,竟也隐隐暗合了失传已久的《诊脉法》中“声病八辨”的残缺韵律。
一瞬间,涪翁心中澄澈如镜,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
此印存在的意义,从来不是为了储藏那些冰冷的典籍,而是为了在最恰当的时机碎裂,用自身崩解的力量,将真正的“道”直接灌入传承者的神魂!
当日他焚尽典籍,是为了破除文字之相;今朝这神印碎裂,便是为了传承医道之神!
道,早已不拘泥于任何字句形态。
他猛地仰首望向天际,一缕晨光恰好刺破厚重云层,金色的光柱投射在宽阔的江面之上,激荡的江水被映照出万千点碎金,随着波涛起伏,宛如一双无形巨手,正将万千根金针齐齐刺入这天地的经络!
涪翁嘴角逸出一声轻笑,那笑声中带着勘破关隘的释然。
他从袖中取出最后一枚随身携带的空心竹针,手指微微用力,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竹针应声而断。
他随手一扬,将那两截断针抛入脚下奔腾的激流之中,瞬间被江水吞没。
从今往后,世间再无“医道传承印”。
他要验的,也再不是这死物,而是那千千万万颗活生生的人心。
江水刺骨,寒意顺着浸湿的裤管直往骨髓里钻。
程高背着陷入昏迷的柳文谦,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沉重。
江水的寒气引动了他肩头未愈的旧伤,一阵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他快要力竭之时,前方岸边,一间破败的荒祠映入眼帘。
祠堂的门扉已然半塌,里面却有微弱的火光在摇曳,仿佛黑暗中的一盏鬼火。
程高本能地想绕开这个不祥之地,可一阵压抑的呻吟声却从祠内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他心头一紧,顾不得许多,咬牙背着柳文谦,一脚踹开那摇摇欲坠的破门。
祠堂内,一股混杂着艾草、烟火和汗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只见一堆篝火旁,一名老妪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把在火上烧得通红的铜制汤匙,隔着一层湿布,轻轻熨烫一个腹部高高鼓起的小儿。
火光旁,一个半大少年手执半截炭笔,正全神贯注地在斑驳的土墙上记录着什么,口中还念念有词:“……阴陵泉,引湿气下行……足三里,能……能止呕……这样对不对?”
“住手!”程高见状大惊,这般粗暴的土法,稍有不慎便会烫伤小儿脏腑,他下意识地就要上前阻止。
那老妪却并未惊慌,她抬起布满皱纹的脸,浑浊的眼睛在火光下却异常明亮:“郎君莫急,这法子不是俺们瞎整的。这是‘风语针’那天晚上,大伙儿在山坡上一点点凑出来的。”
旁边的少年也腼腆地抬起头,补充道:“我们把您和柳先生试过的法子,能记下的都记下了。试了不对的,我们就划掉,试了管用的,就传给大伙儿看。”
程高的目光这才投向四周的墙壁。
一看之下,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立当场。
只见那四面斑驳的土墙上,密密麻麻,竟全是炭笔留下的涂鸦。
有歪歪扭扭的人体经络图,有错字连篇的汤方口诀,甚至还有人异想天开地画出了针具的改良图样——尽管线条粗糙,字迹稚嫩,却透着一股野草般顽强而鲜活的生命力。
他心头剧震,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的心防。
这些人,他们没有等候名师的传授,没有苛求完备的典籍,竟已凭着那一点点微光,在无边的黑暗中,自己摸索出了一条通往光明的道路!
柳文谦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醒来。
他躺在程高临时搭建的草棚里,喉咙间依旧残留着水毒带来的苦涩感,四肢虚浮无力,但他睁开眼的第一句话,却是沙哑而急切地问:“水针案……可曾记下了?”
程高默默点头,将那块记录着部分实验结果的泥板残片递到他面前。
柳文谦凝视着上面模糊的字迹,良久,忽然发出一阵苦笑,笑声中充满了自嘲:“我以自己的性命去验证,本想打破世人‘谣言不可信’的固执……却没想到,我自己也深深陷入了‘凡事必有实据’的牢笼之中。医道浩瀚,又岂能尽数归于这区区条目之下?”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程高急忙上前搀扶。
柳文谦却摇了摇头,他蘸着碗底残留的药渣墨迹,用颤抖的手指在身后的土墙上,一笔一划地写下:“病无常形,法无常势,惟心诚者近道。”
“柳先生,您需静养。”程高劝道。
柳文谦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眼神中再无半分颓唐,反而燃烧着一种涅盘般的决绝:“不必了。我的性命若真因试法而终,那这具身体,便是一味最好的‘反证’。后人见到我的结局,自会明白,‘不敢试’这味毒,远比‘试错’更致命!”
涪翁如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下游的村落。
他看见,那些昔日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施针的村民,如今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
有人在用艾草熏蒸,驱散江边瘴气;有人学着程高的样子,用磨圆的石片为人刮痧;手法虽生涩笨拙,但他们彼此切磋,相互指点,脸上再无当初的惶恐与绝望。
从头到尾,竟没有一个人问起:“涪翁去哪儿了?”
他驻足在一棵大树后,静静听着一个少年正在教导同伴:“程师兄说过,痛的是经络,怕的是人心。你的手只要稳住,病人心里就敢信你一半了。”
涪翁默然良久,心中百感交集。
忽然,他的目光被角落里的一个盲童吸引。
那孩子正伸出自己瘦弱的手指,在自己的手臂上缓缓推按,口中喃喃自语:“这里,这里跳得快一些……是‘神门’穴吧?”旁边一个大人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你这娃儿,心可比眼睛亮堂多了!”
涪翁缓缓转身,悄然离去。
他藏于袖中的手始终紧握,却未曾取出一针。
他感觉,这一场无声的观察,竟比当年他以一人之力封堵瘟疫泉眼,更要耗费心神。
因为这一战,他赢了,却也输了。
医道,终于离开了他的掌心,却真正地,走入了万民的心间。
夜色渐深,程高将柳文谦安置妥当后,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江滩上。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被江水浸透的竹针,在指尖反复摩挲,针身的凉意仿佛能一直透进心里。
忽然,上游传来一阵整齐的号子声。
数十名渔夫正齐心协力,将一艘触礁的破船往岸上拖。
混乱中,一名渔夫不慎扭伤了脚踝,痛苦地倒在地上。
程高刚要起身相助,却见人群中立刻有两人上前,一人按住穴位,一人扶正脚骨,动作虽不标准,却有条不紊。
旁边更有人迅速取来两片竹板,用布条做了简单的夹缚固定。
为首的渔夫看见了程高,对他遥遥一挥手,爽朗地喊道:“程高兄弟,不必过来!您教的‘流水训’,我们都练熟了!”
程高怔怔地立在原地,江风卷起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他额角那道浅浅的针疤,此刻竟隐隐发烫。
他仰望夜空,漫天繁星璀璨如针,倒映在漆黑的江面上,随着水波荡漾,竟好似有万千根无形的银针,正浮游于这天地的血脉之上。
他缓缓闭上双眼,耳畔的风声陡然一变。
那不再是空洞的呼啸,而是化作了无数细微的低语,交织成一片宏大的共鸣:
“我手即我针,我心即我谱……”
程高猛然睁开双眼,瞳孔骤缩!
却见江心之上,一道黑影正踏着波涛,朝着上游的绝壁方向疾行而去,那身形,熟悉到了极点!
他心头大骇,不及细想,拔腿便要追去。
可脚下一阵湿滑,他一个踉跄,手中紧握的那枚竹针脱手而出,“噗通”一声坠入江中,瞬间便被湍急的暗流吞噬得无影无踪。
而江心那道黑影,已然没入了远方的云雾之中,再不见丝毫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