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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阳郡,郴县。
昔日攻城血战的痕迹尚未完全抹去,城墙上的破损处用新木和夯土临时填补着,如同刚刚愈合的伤疤。但城内的秩序,已在新任太守桓阶雷厉风行的举措下,迅速恢复。
太守府前,原本属于赵范的华丽匾额已被取下,换上了朴素的“桂阳太守府”木牌。府衙公堂之上,桓阶端坐主位,面色肃然。堂下跪着一名原江东委任的县丞,以及几名战战兢兢的本地小吏,旁边则站着几名面带愤懑之色的百姓。
“太守明鉴!”一名老者颤巍巍地指着那县丞,“李县丞……不,李贼!他昨日带人强闯小老儿家中,说小老儿之子曾为韩当军运送粮草,乃是附逆,要抄没家产!分明是他觊觎小老儿家中那几十亩薄田,借机勒索!”
那李县丞脸色煞白,强自争辩:“桓府君,休听这老匹夫胡言!下官……下官乃是依律清查附逆之辈,以安地方……”
“依律?”桓阶冷哼一声,拿起桉几上一卷文书,“《交州敕令》明载,凡被迫服务于旧主之庶民、小吏,只要未曾主动为恶,助纣为虐,一律不予追究,各安生业。你口中的‘律’,是孙权的律,还是你李县丞的律?”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战事方息,民生凋敝,主公仁德,首在安民。尔等不思协助安抚,反而借机生事,盘剥百姓,坏我法度,乱我民心!来人!”
“在!”两名身披交州军服饰的甲士应声而入。
“将此獠拿下!革去一切职司,抄没其非法所得,发往矿场服苦役五年,以儆效尤!其家眷若无参与,不予牵连,但需退还所有强占田产!”桓阶判决果断,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府君饶命!府君饶命啊!”李县丞顿时瘫软在地,被甲士如拖死狗般架了出去。
堂下百姓见状,纷纷叩首,感激涕零:“青天大老爷!谢府君为我等做主!”
桓阶面色稍缓,对那几名小吏道:“你等虽曾供职伪庭,然能迷途知返,协助维持秩序,功过相抵。今后当谨守《交州敕令》,勤勉任事,若再有欺压百姓之举,定严惩不贷!”
“谨遵府君教诲!”小吏们冷汗涔涔,连声应诺。
处理完此事,桓阶又召集郡中属官,部署下一阶段政务:“其一,继续清丈土地,将无主之地、抄没之田,优先分予无地佃户及有功将士家属,税赋首年减半。其二,从苍梧调拨的粮种、农具已至,即刻分发各乡,组织百姓抢种冬麦,不得延误农时。其三,招募乡勇,配合郡兵清剿溃兵形成的山匪流寇,保境安民……”
一道道政令清晰明确,如同甘霖,开始滋润这片饱经战火摧残的土地。桂阳郡的混乱局面,在桓阶刚柔并济的手段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走向正轨。
零陵郡,泉陵。
相较于桂阳,作为主战场的泉陵,恢复工作更为繁重。焦黑的残垣断壁随处可见,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煳气。
校场之上,近万名江东降卒垂头肃立,气氛压抑。他们衣衫褴褛,许多人身上还带着伤,眼神中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与恐惧。
赵云一身银甲白袍,卓立于点将台上,目光如电,扫过全场。他声音清朗,蕴含着内力,清晰地传入每个降卒耳中:“韩当已死,零陵已定!你等皆为汉家子民,昔日各为其主,情有可原。今我主陈交州,仁厚英明,志在安定天下,解民倒悬!”
他顿了顿,继续道:“愿留下者,需遵守我军法纪,与交州旧卒一视同仁,有功则赏,有过则罚!不愿留者,发放路费,遣返原籍,绝不为难!然,若有心怀异志,阳奉阴违,或仗势欺压百姓者——”
赵云勐地抽出腰间青釭剑,剑光森寒,凌空噼向旁边一根碗口粗的木桩!
“咔嚓!”木桩应声而断!
“犹如此桩!”赵云收剑入鞘,声如金铁,“军法无情,绝不容情!”
降卒们被这凌厉的气势所慑,场中一片寂静。随即,在几名底层军官的带领下,大部分降卒选择了留下。他们被迅速打散,编入不同的营队,由交州老兵带领,开始进行整训和军纪学习。
然而,整合并非一帆风顺。几日后的傍晚,赵云正在处理军务,一名军侯匆匆来报:“将军,不好了!三营几名新编入的降卒,与一队老弟兄在酒肆发生冲突,动了刀子,伤了好几人!起因似是老弟兄讥讽他们乃败军之将,降卒不服……”
赵云眉头猛地皱起,放下手中竹简:“带头闹事者,无论新老,一律按军法严惩,杖责三十,降职罚饷!该营校尉治军不严,罚俸一月!传令全军,再有议论新旧、歧视降卒、扰乱军民关系者,重责不饶!”
他站起身,走到帐外,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对身旁的亲卫队长沉声道:“传我命令,明日全军操演后,由各营司马、军侯,亲自宣讲我军宗旨、军规军纪,尤其要强调‘同袍’之义。人心浮动,非一日可平,需以严法约束,更需以正道引导。”
亲卫队长凛然遵命。赵云知道,要让这些来自不同阵营的士卒真正融为一体,形成战斗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与此同时,在庞统的统筹下,从交州腹地调运的大量物资,正通过重新疏通的灵渠和陆路,源源不断输入荆南。种子、农具、药材、布匹……这些实实在在的援助,比任何空洞的安抚都更能稳定人心。各地官府组织民夫,抢修在战乱中损毁的道路、桥梁和水利设施,一片繁忙的复苏景象。
数日后,陈暮将前线军政暂交赵云、桓阶,率庞统、黄忠、魏延等人返回广信州牧府,召开一次决定未来战略方向的重要会议。
大堂内,气氛凝重而热烈。
黄忠首先起身汇报:“主公,诸位。经初步统计,荆南两役,我军战兵减员近两万,虽补充部分降卒,然精锐损耗不小,新卒战力、磨合皆需时间。老夫建议,一方面,在交州及荆南推行‘府兵制’试点,农时为民,闲时操练,战时征召,以广兵源,减轻常备军粮饷压力;另一方面,主力各营需进行至少三至六个月的强化整训,尤其注重新老配合与阵型演练。”
魏延闻言,有些不耐地插话:“黄老将军所言固是稳妥,但如今我军气势正盛,何不趁势北上,威胁江陵?即便不打江陵,也可西进取武陵,将刘备势力彻底逐出荆南!整日操练,岂不憋闷?”
赵云立刻反驳:“文长慎言!江陵城坚,鲁肃善守,更有长江之险。我军新得零陵、桂阳,根基未稳,水军新成,尚未能与江东水师正面抗衡。此时贸然北进或西取,若曹操或孙权趁机来袭,我军首尾难顾,危矣!练兵非是畏战,乃是为了日后更大胜仗!”
“子龙兄就是太过谨慎!”魏延梗着脖子,“打仗岂能事事求万全?战机稍纵即逝!”
“够了。”陈暮平静开口,声音不大,却让争论的两人立刻安静下来。他目光扫过魏延,“文长勇勐,求战心切,此乃我军之福。然,军国大事,非匹夫之勇。子龙之虑,方是老成谋国之言。”他又看向黄忠,“汉升所提府兵制与整训,甚合我意。具体细则,由汉升统筹,子龙、文长协同,务必尽快落实。文长,你部新兵最多,整训任务最重,我要你在三个月内,将他们打磨成可战之兵,你可能做到?”
魏延见陈暮并未完全否定自己,反而委以重任,精神一振,抱拳道:“末将领命!若做不到,提头来见!”
陈暮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文聘:“仲业,水军情况如何?”
文聘沉稳答道:“主公,句章、泉陵两战,水军虽胜,亦损失战船三十余艘,伤亡士卒两千余人。当前首要补充战损,招募熟悉湘、资水情的船工水手。聘恳请主公,拨付资源,于泉陵、烝阳两地建立水寨,作为前沿基地。同时,龙川船坊需加快研制新型楼船、斗舰,以期未来能与江东主力水师抗衡。”
“准。”陈暮毫不犹豫,“水军乃我日后争雄之关键,资源倾斜,优先保障。新型战舰设计图样,呈报士元与我审阅后,即刻拨款建造。”
最后,陈暮看向庞统与在场文官:“士元,伯绪(桓阶字)在桂阳举措得力,零陵亦需能吏。两郡官吏选拔、任命,由你与崔季珪、王仲宣会同考功曹,迅速拟定名单。务求公允,不论出身,唯才是举,尤重德行。原两郡官吏,愿留任且通过考核者,量才录用;冥顽不灵或才德不配者,一律清退。”
“统明白。”庞统点头,“已从交州各学堂及基层擢选一批吏员,不日即可赴任。”
陈暮沉吟片刻,做出一个重要决定:“荆南新附,北境安危系于此地。我意,将州牧府暂移至泉陵,以便就近处理军政,震慑宵小。广信仍为根本,由汉升总督后方军政,崔季珪、王仲宣辅左,确保粮草、军械、赋税源源不断供应前线。”
众人闻言,皆感振奋。将统治中心前移,无疑表明了陈暮经营荆南、直面北方压力的决心。
就在广信会议后不久,曹操的使者,丞相府东曹掾刘晔,携带着朝廷的诏书和丰厚的赏赐,抵达了泉陵。
此时的泉陵城,经过月余整顿,已初步恢复了秩序,但战争的痕迹依旧明显。刘晔坐在马车中,撩开车帘,仔细观察着街道上的景象。只见行人神色虽仍带几分惶然,但已无慌乱,店铺陆续开张,工匠在官府组织下修复房屋,一队队巡哨士卒军容整肃,目不斜视。
“陈明远治军理民,确有一套。新得之地,竟能如此快稳定下来……”刘晔心中暗忖,对这位迅速崛起的南方雄主,评价又高了几分。
州牧府(原零陵太守府)大堂,经过重新修葺,虽不奢华,却自有一股威严气象。陈暮端坐主位,身着州牧官袍,庞统、赵云、魏延、文聘等核心文武分列两侧。
刘晔手持节杖,昂然而入,展开诏书,朗声宣读:“制诏:交州牧陈暮,忠勇体国,克定荆南,扬大汉之威于南疆……特晋封为镇南将军,都督荆、交二州诸军事,封宜城侯,食邑千户……望卿恪尽职守,屏藩王室,钦此!”
诏书内容极尽褒扬,将陈暮夺取荆南的行为定性为“克定”、“扬威”,并给予了极高的官爵封赏。这无疑是曹操代表朝廷,对陈暮势力扩张的正式追认和拉拢。
“臣,陈暮,领旨谢恩!陛下万岁!”陈暮面色平静,依礼接旨,看不出太多喜怒。
宣旨完毕,刘晔换上笑容,拱手道:“恭喜宜城侯!丞相闻听将军大捷,亦深感欣慰,言道天下能定南疆者,非将军莫属。”
陈暮澹澹一笑:“丞相过誉,陛下隆恩,暮,愧不敢当。皆赖将士用命,百姓支持,方侥幸成功。”他抬手示意,“刘东曹远来辛苦,请入席。”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气氛看似融洽。酒过三巡,刘晔看似随意地问道:“宜城侯一举而定荆南,威震江东。不知接下来,有何打算?江东孙氏,经此重创,已是苟延残喘。丞相之意,若侯爷有意东进,朝廷必鼎力支持。”
陈暮叹了口气,面露“疲惫”之色:“刘东曹有所不知,荆南之战,我军虽胜,亦是惨胜,伤亡颇重,府库为之一空。如今将士思归,百姓厌战,亟需休养生息。能保住现有疆土,为陛下守好南大门,暮已心满意足,岂敢再启战端,劳民伤财?”他举杯敬向刘晔,“还请东曹回禀丞相,暮,暂无余力东顾。”
刘晔眼中精光一闪,又道:“侯爷高义,体恤军民。然,西面武陵,蛮汉杂处,刘备又素有野心,恐非安分之地。侯爷亦需早作提防。”
庞统在一旁接口道:“刘东曹提醒的是。只是武陵山险路艰,蛮部众多,急切难图。且刘皇叔乃汉室宗亲,向来以仁义着称,与我交州素无仇怨,想来不至无故相侵。当前之要,仍在安抚内部,巩固边防。”
刘晔见陈暮和庞统一唱一和,滴水不漏,始终强调困难,表达无意外扩之意,知道难以挑动,便不再多言,转而谈论些北方风物、朝廷趣闻,宴席在一种微妙的和谐中结束。
送走刘晔后,书房内,只剩下陈暮与庞统。
“曹操果然想坐山观虎斗,甚至想驱虎吞狼。”陈暮冷笑道。
庞统点头:“主公应对得当。我军眼下最需要的便是时间。接受朝廷册封,名正言顺,可堵天下悠悠之口,亦能让曹操暂时安心。至于他信不信我等无力扩张,并不重要,只要他短期内不将主要矛头对准我们即可。”
“刘晔此人,眼光毒辣,必已看出我军虚实与潜力。”陈暮沉吟道,“士元,依你之见,下一步当如何?”
庞统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他可来,我亦可往。主公,可挑选机敏可靠之人,备上‘厚礼’,随刘晔返程,或另遣一路,以答谢朝廷为名前往许都。不必接触曹操核心,只需结交其麾下近臣,如曹洪、夏侯惇等武将,或通过其他渠道,探听曹操真实意图,以及其对关中、汉中动向的布置。知己知彼,方能从容应对。”
“善!”陈暮赞道,“此事,由你暗卫负责,人选务必精干。”
夜色深沉,泉陵城头火把猎猎,映照着巡逻士卒警惕的身影。
陈暮与赵云并肩走在城墙上,秋夜的凉风带着湿气拂面而来。
“子龙,今日文长又与你争执了。”陈暮忽然开口。
赵云笑了笑,坦然道:“文长性子急了些,但一心为主公建功,其心可嘉。末将只是担心他求胜心切,误了大事。整编之事,千头万绪,尤其是降卒,需恩威并施,急躁不得。”
陈暮点头:“你能理解便好。文长是利刃,需用其锋,亦需防其伤己。新附之军,来源复杂,思想不一,仅靠严法恐难真正收心。我意,除了军纪宣讲,各营可增设‘教导官’,由识文断字、明晓大义的底层军官或文吏担任,平日不仅负责文书,更需与士卒同甘共苦,宣讲我军宗旨,解释政策法令,疏导情绪,凝聚人心。”
赵云眼睛一亮:“主公此策大善!如此一来,可潜移默化,使士卒知为何而战,而非仅为粮饷。末将回去便着手遴选合适人选。”
两人走到城墙垛口,凭栏远眺。北方,是浩瀚漆黑的长江,对岸是孙权控制的南郡;西北方向,是广袤的武陵山区和更遥远的益州;东北方,则是曹操控制的南阳、襄阳。
“曹操稳定南方局面后,下一步,必是西向。”陈暮目光深邃,“要么夺取关中,威慑凉州马腾、韩遂,要么加大对汉中的压力,阻止刘备坐大。孙权新败,短期内无力大举报复,但小规模的骚扰、细作的渗透,绝不会少。而刘备……”他顿了顿,“若其顺利拿下汉中,则据有益州天险,手握巴蜀财富,其势已成。届时,他是会选择东出荆州,与孙权争夺南郡,还是会北攻关中,与曹操正面冲突?”
赵云沉声道:“无论其如何选择,天下大局必将再起波澜。”
“不错。”陈暮深吸一口气,“而这波澜再起之前,正是我等至关重要的‘固本培元’之机。未来一两年,交州、荆南首要之务,便是‘消化荆南,融合人心,积蓄粮草,精炼兵马’!要让这片土地,真正变成我们的筋骨血肉,让这里的百姓,真心认可我们的统治。”
他转身,看着赵云,语气坚定如铁:“我们要像真正的砥石,沉入水底,默默承受水流冲刷,自身却要在这个过程中,变得愈发坚硬、厚重。待到时局有变,风云再起之时——”陈暮的手轻轻按在冰冷的城砖上,“便是我们这块经过千磨万砺的基石,显露锋芒,定鼎乾坤之刻!”
赵云深深一揖,眼中充满了敬佩与决然:“云,愿追随主公,效死力,磨此砥石,以待天时!”
广信(泉陵)的砥石,在血火中初具形态后,并未急于显露锋芒,而是沉心静气,转向更深层次的打磨与积累。内修政理,外和诸强(哪怕是暂时的),厉兵秣马,凝聚人心。乱世的棋局依旧扑朔迷离,但手握荆南、根基渐固的陈暮,已然拥有了在更大舞台上博弈的资格。未来的道路依旧挑战重重,可这块日益坚实的“砥石”,正静静等待着,那石破天惊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