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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水北岸,曹军大营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前的天空。水战失利的阴影笼罩着每一个人,连巡营士兵的脚步都显得格外沉重。江面上,荆州水军的巡逻船只更加肆无忌惮,偶尔还会靠近北岸,射来几支挑衅的箭矢。
中军大帐内,曹操并未如外界想象般雷霆震怒。他端坐主位,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目光扫过帐下神情各异的文武群臣。有面带忧色的,有愤懑不平的,也有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的。
“小小挫败,何足挂齿?”曹操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当年濮阳之战,孤几为吕布所擒;官渡之役,粮草殆尽,若非许攸来投,几近倾覆。比起那些生死关头,今日之困,不过疥癣之疾!”
他站起身,走到帐中悬挂的荆州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襄阳和江陵的位置:“刘表,守户之大耳!倚仗江河之险,便以为可高枕无忧?可笑!天下之险,岂在江河?在人心,在军势,在庙堂之算!”
他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如电:“水战不利,便不水战!传令三军,沿江岸多设疑兵,广立旌旗,佯装打造战船,做出强渡姿态,吸引文聘主力。”
“同时,”他看向负责后勤联络的官员,“命许都尚书台,不惜一切代价,加急征集、制造一种……嗯,连接战船之法!将小型战船以铁索、木板相连,形成巨大浮桥、平台!我要在这汉水之上,造出一条能让我的铁骑驰骋的通路!”
此言一出,帐内一片寂静,随即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将船只连接?这想法闻所未闻!有人觉得异想天开,有人觉得风险巨大,但也有人眼中亮起了光芒。
“司空此计大妙!”谋士刘晔率先出列赞同,“船只相连,稳如平地,可极大缓解北方将士晕船之苦。其上可立营寨,可布军阵,宛如移动城寨!荆州水军纵有艨艟巨舰,面对此等庞然大物,冲撞之效亦将大减!”
曹操脸上露出一丝傲然的笑意:“然也!文聘想凭水军之利阻我,孤便以陆战之法,破他水战之优!速将此令传回许都,着陈暮全力督办!所需工匠、物资,各州郡必须无条件支持!”
“诺!”
是夜,曹操心情似乎好转许多,命人在江边设宴。他手持长槊,立于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望着眼前奔流不息的汉水,以及对岸樊城的点点灯火,豪情顿生,朗声吟道:
“驾言登岳麓,长川广且深。惊波滔天起,浊浪似山倾。舟楫一时绝,艨艟哪可侵?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歌声雄浑苍凉,在江风中传荡。虽处境艰难,但那睥睨天下的气魄,却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位将士。众人齐声应和,声震四野,原本低落的士气,竟为之一振!
曹操的命令以最高优先级送达许都尚书台时,陈暮正在应对另一场危机——粮草转运出现了预料之外的巨大缺口。
“明远,情况比想象的更糟。”徐元脸色发白,将一份汇总文书放在陈暮案头,“春汛影响范围超出预估,兖州、豫州多处河道淤塞或改道,陆路因连绵阴雨更是泥泞难行。原定本月运抵南阳前线的三十万石军粮,目前到位不足十万石,后续补给……恐怕难以为继。”
陈暮看着文书上触目惊心的数字,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前线受挫,后方若再断粮,那将是灭顶之灾!曹操连接战船的构想固然宏大,但若没有充足的粮草支撑,再坚固的浮桥也是空中楼阁。
而且,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不仅仅是天灾。如此大范围的转运失灵,背后是否有人为的拖延、推诿,甚至……破坏?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反对势力,是否会趁此机会,在粮道上做手脚?
压力如同泰山压顶般袭来。他不仅要完成曹操那近乎苛刻的“连接战船”的紧急任务,还要解决这要命的粮草危机,同时还要提防朝堂之上的暗箭。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越是危急,越不能乱。
“立刻行文各受灾郡县,”陈暮的声音异常沉稳,“令郡守、县令亲自督率民夫,不惜一切代价,疏通关键河道,加固主要官道!延误者,无论品级,立斩不赦!同时,启用各郡义仓、常平仓存粮,就近运往前线,暂解燃眉之急!”
“可是,义仓、常平仓乃备荒之用,擅动恐……”徐元有些犹豫。
“顾不得那么多了!”陈暮断然道,“南征若败,万事皆休!一切责任,由我承担!执行命令!”
“是!”徐元被陈暮决绝的态度震慑,立刻转身去安排。
接着,陈暮又召见了负责工匠调度的官员,将曹操连接战船的指令详细交代,要求集中所有可用工匠,全力研究、试验连接之法,并大规模征集木材、铁链、巨钉等物资。
“此事关乎南征成败,司空在前线翘首以盼!若有任何差池,你我皆百死莫赎!”陈暮盯着那位官员,目光如炬。
“下官明白!必竭尽全力!”官员冷汗涔涔,领命而去。
处理完这两件最紧急的事务,陈暮才稍稍松了口气,但眉宇间的凝重并未散去。他走到窗边,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心中计算着时间。前线还能支撑多久?连接战船需要多久?粮草能否及时续上?每一个问题,都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府邸,夜色已深。府内一片寂静,只有书房还亮着灯。陈暮推开书房门,发现崔婉并未休息,正坐在灯下,手中捧着一卷书,似乎在等他。
见他回来,崔婉放下书卷,起身迎上,自然地接过他脱下的外袍。她没有多问朝政之事,只是轻声道:“灶上温着羹汤,夫君用一些吧。”
陈暮点了点头,在桌边坐下。一碗热汤下肚,冰冷的四肢似乎回暖了些许。他注意到,书案上除了他日常处理的公文,还多了一方用锦缎垫着的、稍小一些的青色卵石,石质细腻,形状圆润,与他那块黑色的砥石截然不同,却同样给人一种沉静之感。
“这是……”陈暮有些疑惑。
崔婉浅浅一笑:“今日整理旧物,在库房角落发现的。妾观此石,虽无夫君案头砥石之坚砺,但质地温润,触手生温。置于案头,或可在夫君劳心焦思之时,略解烦忧。”
陈暮心中微动。他伸手拿起那块青石,果然触感温润,与黑色砥石的冰冷坚硬形成鲜明对比。他看着崔婉在灯下柔和而沉静的侧脸,忽然明白,她是在用她的方式,表达着关心与支持。她不问外事,却细心地察觉到了他的压力,并试图为他分担一丝一毫。
这种无声的、细腻的关怀,在此刻内外交困的局面下,显得尤为珍贵。它不像曹操的雄才大略那般激荡人心,也不像程昱的沉稳告诫那般分量千钧,却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滋润着他近乎干涸的心田。
“多谢夫人。”陈暮低声道,将那块青石轻轻放在黑色砥石的旁边。一黑一青,一刚一柔,并立案头。
他重新坐回书案前,开始批阅那些关于粮草转运和战船建造进展的汇报。尽管前路依旧艰难,危机四伏,但此刻他的心中,却莫名地安定了几分。
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是连接前方与后方的枢纽,是稳定朝局的基石,也是这个刚刚有了温度的家庭的支柱。他必须如同案头那两块石头,无论刚硬还是温润,都要稳稳地立在那里,承受住这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千钧重压。
窗外的夜色更加深沉,书房内的灯火,却执着地亮着,映照着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和那两份默默承载着一切的——砥石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