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浦仓库的空气里,永远混杂着金属、机油和灰尘的味道,还有汗水蒸发后留下的咸涩气息。汪明珠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沾着油污的蓝色工装,正和几个仓管员一起,费力地将一批新到的重型轴承搬上高高的货架。沉重的货箱压得她手臂酸麻,厚实的帆布劳保手套隔绝了木刺,却挡不住掌心磨破的水泡传来的阵阵刺痛。她咬着牙,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异常专注和坚韧。梅萍的诬陷、珍珠耳环的风波、金科长的斥责、宝总那被退回的创可贴……所有的屈辱和压力,都被她转化成了推动货箱的力量。她要在这里,用汗水洗刷污名,用行动证明自己!
午休时分,仓库里难得的片刻宁静。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吃着自带的饭盒,或蹲在货箱上闲聊。老范背着手,像巡视领地的老虎,踱步到汪明珠休息的角落。他瞥了一眼汪明珠磨破的手套边缘露出的纱布,鼻子里哼了一声,没说话。
旁边一个老仓管员,大概是老范的老伙计,正唾沫横飞地吹嘘:“……侬晓得伐?阿拉老范,不光仓库管得好,屋里厢(家里)隔壁邻居也了不得!侬猜猜是谁?范志毅!踢足球那个!国家队队长!就住阿拉老范隔壁门洞!啧啧,老范,侬跟范志毅熟伐?帮我要个签名啊?”
老范一听,脸上顿时露出几分得意之色,腰板也挺直了些,清了清嗓子:“咳咳!熟!当然熟!一个弄堂里长大的!小时候还一起踢过野球呢!签名?小意思!改天帮侬要!”他边说边瞟了一眼汪明珠,似乎在炫耀自己的人脉。
汪明珠正低头小口喝着水,听到“范志毅”三个字,忍不住抬起头,嘴角微微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她放下水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起:“范主任,范志毅啊?伊叫我阿姐的,住我楼上。”
“噗——!”旁边一个喝水的小伙子直接喷了出来!
老仓管员也愣住了,张大嘴巴。
老范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眼睛瞪得像铜铃,难以置信地盯着汪明珠:“啥?侬讲啥?!范志毅叫侬阿姐?!住侬楼上?!侬……侬吹牛不打草稿啊?!”
汪明珠看着老范那副惊愕又有点滑稽的表情,连日来的压抑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越笑越开心,最后干脆笑弯了腰:“哈哈哈……范主任……侬……侬别生气……我开玩笑的……范志毅住虹口……我住闸北……八竿子打不着……”
仓库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连平时板着脸的老范,看着汪明珠笑得眼泪都出来的样子,再看看周围笑得前仰后合的工友,那张黝黑严肃的脸也绷不住了,嘴角抽搐了几下,最终也“嘿嘿嘿”地低笑起来,指着汪明珠:“侬个小姑娘!胆子不小!敢耍我老范!罚侬下午多搬两箱轴承!”
“是!范主任!”汪明珠笑着应道,抬手抹了抹笑出的眼泪。那一刻,仓库里弥漫着一种难得的轻松和温情。老范那点小小的虚荣心被戳破后的尴尬,反而拉近了他和汪明珠,以及整个仓库团队的距离。汪明珠第一次在这个充满汗水和尘土的地方,感受到了融入和一丝暖意。
夕阳西下,金红色的余晖透过仓库高大的窗户,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光影。一天的劳作结束,工人们陆续离开。汪明珠收拾好东西,正准备下班。老范站在仓库门口,背对着夕阳,身影被拉得很长。他叫住了汪明珠。
“汪明珠!”
汪明珠停下脚步,转过身:“范主任?”
老范没有回头,依旧望着远处工厂的烟囱。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告别意味。
“调令……快下来了。”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侬……要回去了。”
汪明珠心头一震。她一直盼着这一天,可当它真的来临时,看着老范在夕阳下略显佝偻的背影,心中竟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是解脱?是期待?还是……一丝不舍?
“回去以后……”老范猛地转过身,夕阳的余晖映着他黝黑的脸庞,眼神锐利如昔,却少了平日的暴躁,多了几分深沉的嘱托,“记住我的话!留下就勿要坍我招势(丢我的脸)!做啥都要挣足面子!勿要给我丢脸!”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敲在汪明珠心上。“挣足面子”、“勿要给我丢脸”!这简单粗暴的八个字,是老范用他特有的方式,给予汪明珠最重的嘱托和最深的认可!他认可了她的坚韧,认可了她的清白,更认可了她的“骨气”!他希望她回去后,能挺直腰杆,活得堂堂正正,活出个人样来!这比任何安慰和鼓励都更有力量!
汪明珠的眼眶瞬间湿润了。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哽咽却坚定:“嗯!范主任!我记住了!我一定……挣足面子!不给侬丢脸!”
老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严厉,有期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他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行了!走吧走吧!路上小心点!”
汪明珠看着老范转身走向办公室的背影,在夕阳下显得格外高大。她对着那个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个凶神恶煞、脾气火爆的“杨浦老范”,用他的方式,教会了她最宝贵的东西——尊严,要靠自己挣!
就在汪明珠回到27号,等待最终调查结果的关键时刻,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机悄然降临。
一份匿名包裹,被送到了金科长办公室。包裹里没有署名,只有一份清晰的复印件和一张简短的字条。
复印件上,赫然是那张被梅萍精心伪造、用来诬陷汪明珠收受宝总贿赂的五千元“收据”的原件!旁边还附着一张梅萍亲笔签名的、用于报销的差旅单据复印件!两相对比,笔迹模仿的痕迹清晰可见!更关键的是,包裹里还有一份梅萍与海宁那家问题工厂(范总后来转单的那家)老板私下接触的照片复印件,以及一份电话录音的文字记录(录音内容涉及梅萍暗示对方可以降低质量标准换取订单)!
铁证如山!
字条上只有一行打印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字:“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真相在此。”
金科长拿着这些证据,双手微微颤抖,脸色铁青!她立刻召集纪检部门,启动紧急调查程序。人证(辅料厂老板的证词)、物证(伪造收据原件、笔迹对比、照片、录音文字)环环相扣,形成了一条无法辩驳的证据链!
梅萍的阴谋彻底败露!面对如山铁证,她再也无法狡辩,脸色惨白,瘫软在椅子上。等待她的,是严厉的纪律处分和降职调离核心岗位的惩罚。
汪明珠的清白,终于水落石出!
消息传来,汪明珠站在27号明亮的走廊里,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她身上。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身体轻盈得几乎要飘起来。她抬起头,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眼神清澈而坚定。这场仗,她打赢了!靠自己的坚持,靠老范的鞭策,靠……那神秘的匿名证据!
她第一时间回到杨浦仓库,办理最后的交接手续。她脱下那身沾满油污的工装,换上了干净的便服。当她拿着仓库工牌,走向老范的办公室时,脚步格外轻快。
老范坐在那张堆满单据的破办公桌后,看到她进来,头也没抬,只是哼了一声:“手续办好了?”
“办好了,范主任。”汪明珠走到桌前,双手将工牌递了过去。
老范这才抬起头,接过工牌,随手扔进抽屉里。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汪明珠,撇了撇嘴:“嗯,像个样子了。回去好好干!记住我的话!”
汪明珠看着老范那张依旧严肃的脸,心中充满了感激。她退后一步,对着老范,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一躬:“范主任,谢谢侬!谢谢侬教会我,码头勿是靠别人给的!是要靠自己挣的!”
老范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郑重鞠躬弄得有些措手不及,黝黑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自在。他挥挥手,粗声粗气地说:“行了行了!少来这套!赶紧走!别在这儿碍眼!”
汪明珠直起身,看着老范别扭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她知道,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老范,其实心里是高兴的。她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办公室。走出仓库大门的那一刻,她迎着阳光,深深地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杨浦仓库的尘埃与汗水,已经融入了她的骨血,成为她未来路上最坚实的基石。
与此同时,至真园“听涛阁”内。
李李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苏州河上往来的船只。夕阳的余晖在她清冷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潘经理站在她身后,低声汇报:“李小姐,东西已经送过去了。金科长那边,应该已经收到了。”
李李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潘经理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李小姐,我们为什么要帮汪小姐?这会不会……太冒险了?”他指的是匿名提供关键证据的事。收集这些证据,动用了李李不少隐秘的人脉和资源,一旦暴露,很可能引火烧身。
李李沉默了片刻,目光依旧停留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许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潘经理,你说,这世上什么债最难还?”
潘经理愣了一下:“这……人情债?”
李李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难以察觉的弧度,似笑非笑,又带着一丝深沉的无奈:“是啊……人情债最难还。”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但潘经理瞬间明白了。煤气管道危机时,宝总暗中相助的那份人情,李李一直记在心里。她帮汪明珠,既是为汪明珠的清白,更是为了还宝总那份人情!用这种最彻底、最干净的方式,斩断那根无形的债务链条。
李李转过身,走到梳妆台前坐下。镜子里映出她冷艳而精致的面容。她拿起一把象牙梳,缓缓梳理着乌黑的长发,眼神深邃,仿佛穿透了镜面,望向某个看不见的远方。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低声自语,像是在说给镜中人听,又像是在说给那个远在和平饭店的男人听:
“人情债最难还……还清了,才好……两不相欠。”
镜中的女子,眼神复杂难明。有精明,有决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黄河路的水深,上海滩的浪急,她与宝总之间,这“两不相欠”之后,又将走向何方?是并肩作战的盟友?还是棋逢对手的劲敌?抑或是……更复杂的纠缠?一切,都笼罩在夕阳的余晖里,等待着新的篇章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