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柳如丝是被骨缝里的疼醒的。
天光刚漏进听竹轩的窗,他挣扎着坐起,只觉浑身像被拆开重组,隐秘处的灼痛顺着脊椎往上爬,连呼吸都带着滞涩。
贴身小厮赶紧上前扶他,指尖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被他猛地缩回——
昨夜姜启华留下的淤青藏在袖口下,一碰就疼。
他望着铜镜里的自己,脸色是毫无血色的白,眼下青黑,连嘴唇都泛着灰败。
小厮要去传热水,他却摇头:“找件高领的青绸衫来,领口要够紧。”
他得遮住颈间那道浅红的指痕——那是昨夜姜启华捏着他的脖子时留下的,不是恩宠的印记,是征服的痕迹。
等他强撑着走到东宫正殿时,殿内早已鸦雀无声。
苏言初端坐在主位的紫檀椅上,一身正红暗纹常服衬得他肤色莹白,玉冠束发,鬓边插着支赤金镶玉的簪子,指尖轻叩着案上的茶盏,眉眼间满是正夫的端庄温和。
他身侧立着个穿墨色短打的小厮,名唤墨书,是陪嫁来的,眼尾上挑,自带一股干练的锐气,此刻正垂手侍立,却时不时用眼角扫向殿门。
下首两侧,李文萱与花恬儿已端坐多时。
李文萱穿石青锦袍,领口绣着细巧的云纹,面如冠玉,手里捏着把素面折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扇骨,眼底带着书卷气的沉静。
花恬儿则裹着水粉色软缎裙,裙摆绣满缠枝海棠,头上插着支点翠簪,眼尾描着淡红,手里把玩着块暖玉,见柳如丝进来,立刻勾起唇角,露出抹藏不住的讥诮。
“柳小哥倒是来了。” 墨书先开了口,声音带着刻意的尖锐,“只是正卿与两位小主已等了两刻钟,您这‘承宠’的架子,未免也太大了些吧?”
柳如丝的心猛地一沉。
他分明算着辰时二刻来的,怎么会晚?
贴身小厮赶紧上前,声音发颤:“方才有人传信,分明说,让我家小主辰时二刻到……”
“哦?竟有这事?” 墨书挑眉,像是才想起似的,“你可还记得是何人传的信,竟如此糊涂,连时间都能搞错。可——规矩就是规矩,迟到便是迟到,总不能因您刚承了殿下恩宠,就坏了东宫的体统吧?”
这话像巴掌似的甩在柳如丝脸上。
他抬眼看向苏言初,对方却正端着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语气温和得像在劝人:“墨书,不得无礼。”
苏言初看向柳如丝,眼神里没半分暖意:“柳弟弟初入东宫便得恩宠,许是身子不适,误了时辰,本宫本不该苛责。只是东宫不比别处,规矩是给所有人立的,今日若轻饶了你,日后其他兄弟该如何信服?”
花恬儿立刻附和,声音骄软却带刺:“正卿说得是!柳哥哥可别仗着殿下的恩宠,就忘了尊卑呀。”
李文萱没说话,只是抬眼瞥了柳如丝一眼,又迅速垂下,他看得明白,这是苏言初借墨书的口发难,既立了规矩,又保了正夫的大度名声。
柳如丝攥紧袖摆,指甲掐进掌心:“……是我的错,我愿受罚。”
“罢了。” 苏言初放下茶盏,叹了口气,像是万般无奈,“墨书,你带柳氏去玉道跪着吧,就跪到午时好了,让他好好想想规矩二字,也让往来宫人知道,东宫不像南风馆,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地方。”
墨书立刻应下,上前扯着柳如丝的胳膊就往外走,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柳如丝强忍着疼,挺直脊背走出正殿。
他知道,苏言初是故意让墨书做这个恶人,自己则端着正夫的端庄,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殿内,苏言初看着柳如丝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他随即转向李文萱与花恬儿,语气又恢复了温和:“两位弟弟,今日叫你们来,也是想商议件事。殿下正值壮年,东宫需早日有子嗣,咱们做男人的,该同心协力,为殿下分忧才是。”
话音刚落,墨书端着个锦盒进来,先送到李文萱面前:“李小主,这是正卿特意为您寻的澄心堂纸和狼毫笔,正卿说您是书香门第,最懂这些。”
李文萱接过锦盒,指尖触到纸张的细腻,抬头看向苏言初。
苏言初温和一笑,说道:“你啊,性情沉稳,日后东宫若有什么事,还需你多帮衬着些。那柳弟弟出身微贱,行事难免毛躁,你多劝劝他,也是为了东宫好。”
话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拉李文萱入自己的阵营,一起制衡柳如丝。
李文萱初入宫闱,即便心明眼亮,也不会当众得罪正卿,只颔首道:“正卿放心,隶家省得。”
墨书又端来个嵌宝的匣子,送到花恬儿面前:“花小主,这是正卿赏您的赤金点翠步摇,说衬您的气色。”
花恬儿眼睛一亮,立刻插在头上,对着铜镜照了又照:“多谢正卿!”
苏言初笑着道:“花弟弟的样貌最是漂亮,就连这小嘴儿也最甜。只是柳弟弟刚承宠,许是不懂分寸,你多留意些,若他有什么逾矩的举动,让墨书告诉本宫便是。咱们都是为了殿下,可不能让外人坏了东宫的和睦。”
花恬儿连连点头:“您尽管放心!我一定盯着他!”
待两人走后,苏言初屏退左右,只留墨书在身边。
禁事房的内侍刘全刚进门,就见墨书站在一旁,脸色沉得吓人。
苏言初端着茶盏,语气依旧温和:“刘全啊,殿下这月的月信,应何时来潮?”
刘全吓得腿一软,连忙跪下:“正、正卿,这是殿下的私事,咱家不敢打听啊!”
“不敢打听?” 墨书上前一步,一脚踹在刘全的膝盖上,“正卿是东宫的男主人,关心殿下的身子是分内之事!你这么说,是不把正卿放在眼里,还是不把苏家放在眼里?!”
刘全浑身发抖,磕着头道:“咱家这就去查!这就去查!”
苏言初轻轻摆手,墨书才退到一旁。
他看着刘全,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禁事房的绿头牌,从今日起,每逢殿下信期前十四天,把本宫的牌子放在最上面。若有谁敢动,或是敢告诉殿下……” 他顿了顿,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
墨书立刻接口:“敢动正卿的牌子,就废了他的手!敢乱说话,就割了他的舌头!”
刘全连连应下,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
墨书看向苏言初:“主子,这样会不会太张扬了?”
苏言初轻笑一声,眼底却没半分暖意:“张扬?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东宫的规矩是本宫定的。柳如丝不过是个棋子,李文萱和花恬儿也只是暂时用用——这东宫,只能有本宫一个正夫。”
此时的路旁,柳如丝已跪了近一个时辰。
阳光越来越烈,晒得他头晕目眩,膝盖抵在青石板上,唇色苍白,疼得几乎失去知觉。
墨书站在不远处的廊下,时不时投来冷嘲热讽的眼神,却不准任何宫人靠近。
往来的宫人为了避嫌,都低着头匆匆走过,只有几个新来的小宫男,会偷偷瞥一眼,眼神里带着同情,却没人敢多言。
忽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是林星野的靴子踩在石板上的声音。
柳如丝猛地抬头,视线穿过模糊的阳光,看到那抹熟悉的绯色官袍。
林星野正巡视东宫外围,走到玉道入口时,一眼就看到了跪在那里的他。
柳如丝的眼里瞬间亮了起来,像濒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他张了张嘴,想叫她 “世女”,却又不敢,只能用眼神祈求,求她看他一眼,求她哪怕说一句话。
林星野的脚步顿了顿。
她看着柳如丝苍白的脸,看着他紧抿的唇,看着他膝盖下隐约渗出的淡红,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知道这恐怕是后宫的算计。
可她不能停下——她是鸾台副指挥使,是镇北王府的代表,任何一点多余的关注,都会被苏派抓住把柄,说成 “惑乱宫闱”。
墨书也看到了林星野,立刻上前一步,语气带着挑衅:“林大人,柳小主犯了宫规,正在受罚,多可怜呀,我看着都心疼,您怎么不为他说句话呀?”
林星野的目光扫过墨书,又落在柳如丝身上,最终还是移开。
“太女后宫,我一个外臣,理应避嫌。”
她面无表情地走过去,绯色的袍角扫过柳如丝的膝盖,带起一阵风,却没有半分温度。
柳如丝眼里的光,瞬间熄灭。
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比膝盖的疼、比身上的伤,都要疼千百倍。
原来在这东宫的朱墙里,连一丝微不足道的怜悯,都是奢望……
他缓缓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冷的石板上,肩膀的颤抖越来越厉害。
林星野走出很远,才缓缓松开攥紧的拳。
她回头望了一眼玉道的方向,只能看到那抹青绸的影子,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风,裹着檀香和算计,吹过朱红的宫墙。
苏言初在正卿殿里温茶,墨书在廊下盯着受罚的人,李文萱在崇文楼里写着不知写给谁的信,花恬儿在暖香阁里试为新得的步摇搭配衣裙。
每个人都在这张名为 “东宫” 的网里,算计着别人,也被别人算计着。
而柳如丝,不过是这张网里,第一个被推到明面上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