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凤仪宫,琉璃瓦在惨淡的日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皇后慕容清端坐于凤座之上,身着绛紫色凤纹朝服,金线绣出的凤凰展翅欲飞,姿态雍容,眼神却锐利如针。他年过四旬,保养得宜的面庞上看不出多少岁月痕迹,唯有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目,沉淀着深宫浸淫多年的精明与掌控欲。
华儿来了。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声音温和如春风,快到父后身边来坐。
姜启华缓步上前,一身素白常服在满殿金碧辉煌中显得格外刺眼。她在下首的紫檀木椅上落座,仿佛一株在寒风中伫立的白杨。
你如今身怀皇嗣,乃国本所系,万事当留意腹中孩儿。慕容清轻轻拨弄着茶盏盖,发出清脆的磕碰声,苏氏纵有千般不是,终究是你的正卿,代表苏家与皇室颜面。如此雷霆手段,岂非令朝臣寒心,让你母皇为难?
他话语顿住,抬眸看向姜启华,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语气愈发:听父后一句劝,待诞下皇嗣,便将苏氏解了禁足,全了这份体面。至于那个不清不白的柳氏——
茶盖的一声扣在盏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个玩物,也配执掌六宫?还是早些寻个由头打发了,莫要污了东宫清名啊。
姜启华垂眸静坐,仿佛在聆听父亲的谆谆教诲。
直到慕容清语毕,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她才缓缓抬起眼。
那双眸子,清冷如寒潭,里面没有半分往日的隐忍与顺从,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父后教诲,儿臣记下了。她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只是,东宫之事,儿臣自有分寸。
慕容清拨弄茶盖的手指微微一滞,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但语气依旧温和:华儿,你年纪尚轻,不知其中利害。父后是怕你行差踏错,被小人蒙蔽......
小人?姜启华轻轻打断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父后指的是谁?是谋害后宫侍夫的苏言初,还是......父后您呢?
慕容清脸色蓦地一沉:华儿!你这是什么话!
儿臣只是想起几件旧事。姜启华目光平静地迎上他愠怒的视线,语气轻缓,却字字清晰,记得儿臣五岁那年,在御花园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皮,疼得直哭。父后您是怎么做的?
她不等慕容清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您命人将儿臣关进祠堂,罚抄家训百遍。储君无泪,这是您教给儿臣的第一课。
慕容清的脸色微微发白,握着茶盏的手指收紧。
七岁那年,星野带着我捉到一只小鸟,我爱若珍宝。姜启华继续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可父后说,玩物丧志,储君不当沉溺于此等微末之物。您握着儿臣的手,一点一点,捏碎了它的骨头。
姜启华的语调依然平稳,却带着一种剖开陈年伤疤的残忍:儿臣至今还记得,那温热的、小小的身体在掌心里逐渐僵硬的触感。您说,华儿,任何可能影响你、左右你的东西,都该如此处置。
她抬起自己的右手,缓缓摊开,目光落在空无一物的掌心,仿佛还能看到当年淋漓的鲜血与羽毛。
十岁那年,儿臣与表哥慕容沉月相谈甚欢,父后次日便以教养不善为由,将表哥一家遣返原籍。十二岁,儿臣的贴身太监晴儿,只因与儿臣多说了几句嬉笑之语,不出三月就染病身亡。
姜启华一字一句,将那些被时光掩埋的往事一一揭开:父后,您说儿臣是被小人蒙蔽。可儿臣身边,但凡与儿臣亲近之人,不是被您驱离,就是莫名遭难。这满宫上下,究竟还有谁,不是您的眼线?
慕容清终于维持不住那副慈爱的面具,声音冷了下来:姜启华,你这是在质问父后?
儿臣不敢。姜启华微微颔首,礼仪无可挑剔,眼神却锐利如刀,儿臣只是忽然想明白了。父后这般费尽心机,将儿臣雕琢成一个完美的储君,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缓缓起身,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这个幼时之能仰望的阴影。
是因为母皇……不爱您吧?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慕容清心上。
您,贵为皇后,女儿贵为储君,已经得到世上男子所能得的至高尊荣,却,始终得不到母皇的垂怜。”
“所以您贪婪地、疯狂地,将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儿臣身上,指望通过献上一个的储君,来换取母皇的些许赞赏和垂青。
慕容清猛地站起身,凤冠上的珠翠剧烈晃动,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放肆!
放肆?姜启华轻笑一声,那笑声冰冷刺骨,父后,您说儿臣处置苏氏会让朝臣寒心。那您可知,真正让朝臣寒心的是什么?是外戚干政!是后宫擅权!
她向前一步,目光如炬:您以为儿臣不知道吗?苏言初之所以敢如此嚣张,不就是因为有您和苏家在背后撑腰?您以为扶持一个听话的棋子,就能继续掌控东宫,掌控未来的朝局?!
慕容清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姜启华,半晌说不出话来。
“父后,”姜启华缓缓站起身来,走到慕容清的身边,“你以为,从小到大,你自以为通过掌控我而获得的权柄……是从何而来?”
“有道是,父权,母授。你能对我颐指气使,对我百般苛责,无非是因为,母皇忙于前朝政务,放松了对后庭的管理,无非是因为,你仗着你年长辈尊,而对幼小的我实施欺压——你,控制不了权力,控制不了母亲,你甚至无法主宰你自己,你所能主宰的,只有那时候还是个脆弱稚童的我!!”
姜启华说到此,青筋凸起,目眦欲裂,怒极,她反而低低地笑了出来:“可是,您知道吗?您的凤印,从来不是权力的根源,它不过是母皇暂时寄存在您手中的一件玩物。倘若母皇不愿,您什么都不是——倘若我不愿,您,连这最后的体面都保不住。”
父后,姜启华语声转柔,字字诛心,儿臣既为储君,自当为母皇分忧。母皇的后宫清冷多年,儿臣已命内务府着手遴选新人,定会好生慰藉母皇寂寥。父后您……也该学会,安享晚年了!
你、你……慕容清踉跄后退,扶住凤座才勉强站稳,脸上血色尽失。
还有一事要禀明父后。姜启华行至殿门,回眸时目光如雪,待孤废黜苏氏,东宫将永不立正夫。孤不会给苏言初,或者别的任何人,予以成为‘你’的机会。往后皇嗣教养、宫务权柄,皆由孤——亲自执掌!
她转过身,看向屋檐外的天空,不再去看这个亲手扼杀她童年的男人,声音清晰而坚定:
孤的女儿,生来便是天下之主。她不必屈膝,无需隐忍,她想要的,都会得到。她会得到来自母亲尽心竭力的托举,她会继承一整个王朝的财富,而她的头上,不会再有一个‘父’的阴影!孤所经历的,她都绝不会再经历!
珠帘在她身后轰然垂落,割断那道淬满毒恨的视线。
殿外,秋风吹拂,卷起满地落叶。
姜启华一步步走出凤仪宫,阳光洒在她苍白的脸上,那双眸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魏璋快步上前,为她披上披风:殿下……
回宫。姜启华淡淡道,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传孤旨意,即日起,东宫所有事务,直接禀报于孤。凤仪宫那边……不必再请示了。
魏璋垂首领命,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姜启华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轻轻抚上微凸的小腹。
在那里,一个新的生命正在孕育,一个将会活出与她完全不同的人生的孩子,正在生根发芽。
昭儿……她轻声呢喃,母亲会让你看见,一个不一样的天下。
秋风掠过,卷起她素白的衣袂,在那金碧辉煌的宫墙之间,划出一道清冷而决绝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