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言的压抑。库房外,隐约还能听到帝都街市传来的、为那“伟大条约”和即将到来的“万国来朝”而欢呼的喧嚣,那声音隔着厚重的墙壁,显得扭曲而虚幻,更衬得库房内的死寂沉重如山。
“看到了吗?”沐雪的声音低沉沙哑,指尖重重点在舆图上,“猛虎已经出闸,獠牙对准的不是猎物,而是所有它能看见的生灵。我当初…只想着稳住朝局,驱虎吞狼,却忘了虎终究是虎,嗜血的本性难移。”她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痛楚和自责。
萧山面色铁青,嘴角须微微颤抖:“谁能料到…谁能料到陛下和满朝文武竟会疯狂至此!这已非开疆拓土,而是自取灭亡之道!他们太急功近利了,以大靖现在这般局势,休养生息,依然能稳坐钓鱼台!”
沐雪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疲惫地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是冰冷的决绝:“局势已定,狂澜难挽。在朝堂上,我们的话无人再听,甚至成了他们的眼中钉。再留下去,非但无用,只怕连最后一点转圜的余地都会失去。”
她看向萧山语气斩钉截铁:“不如急流勇退。趁陛下还顾念着几分旧日情分,或者说,还想要那张‘善待功臣’的脸皮,我们自己走。”
翌日,紫宸殿。
沐雪一身素服,未着朝冠,手捧辞呈,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她的声音平静无波,陈述着自己“旧伤复发,心力交瘁,不堪驱策,恳请陛下恩准归隐林泉”。
朝堂上一片寂静。众臣神色各异,有惊讶,有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和隐秘的快意——这根最硬的钉子,终于自己拔出来了!
皇帝高坐龙椅,看着下方跪伏的沐雪,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和轻松。他酝酿着情绪,脸上摆出恰到好处的惋惜和感慨:
“林爱卿何至于此!你乃朕之股肱,国家柱石!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岂能言退?快快请起!”他假意挽留,言辞恳切,仿佛真的万分不舍。
沐雪只是再次叩首,语气坚决:“臣实乃旧伤复发,一副病躯,恐误陛下大事,恳请陛下成全。”
几番毫无意义的推拉之后,皇帝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既如此…朕虽心有不舍,亦不能强人所难。准奏!”
他立刻下令,赏赐“归隐”的沐雪黄金五千两,白银十万两,珍珠宝石无数,锦缎千匹,田庄宅邸若干,极尽优渥丰厚之能事,做足了“仁君厚待功臣”的表面文章。那沉重的赏赐清单被内侍高声唱出,回荡在寂静的大殿里,像是一场盛大而虚伪的葬礼挽歌。
沐雪面无表情,叩首谢恩。她知道,这些钱财,就是皇帝买断她过去所有功勋、并让她闭嘴的代价,也是她未来唯一能倚仗的“锁链”的材料。
拓拔烈就站在紫宸殿的角落扮做萧山小厮模样,冷眼看着这场虚伪的君臣告别。当皇帝那丰厚到刺眼的赏赐清单被唱出时,当沐雪面无表情地叩首谢恩时,拓拔烈嘴角难以抑制地勾起一抹报复性的、快意的冷笑。
他想起了边关的风沙,想起了自己被沐雪那鬼神莫测的恐怖武器逼入绝境,母国不得不拱手交出自己的屈辱时刻。那个高高在上、执掌着他国生杀大权、几乎以一人之力扭转乾坤的沐雪,如今不也被她自己亲手扶上位的皇帝像扔垃圾一样弃若敝履?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他心中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感,仿佛自己多年积压的愤懑和挫败,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随着沐雪的请辞,那几位同样清醒、屡遭排挤的老臣,也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支撑。在更加露骨的打压和孤立下,他们相继被迫上表辞官,灰心丧地离开了权力中心,闲居家中,终日郁郁寡欢,无所事事,只能眼睁睁看着帝国滑向深渊。
几日后的一个黄昏,细雨霏霏。
沐雪乘坐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然来到其中一位辞官的老御史家中。老人正在庭院中对着一盘残棋发呆,见到沐雪,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甚至带着点迁怒的不待见。毕竟,若不是沐雪当初力挽狂澜,将那位年轻的皇帝推上宝座并稳住局面,又何来今日这头无法无天的“猛虎”?
沐屏退左右,独自站在细雨中,望着老人,开门见山,声音清晰而平静:
“大人可是在怨我?怨我当初不该力挽狂澜,扶保今上,以致放猛虎出柙,酿成今日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之祸?”
老御史哼了一声,别过脸去,算是默认。
沐雪深吸一口带着雨丝凉意的空气,继续道:“当初国难当头,大厦将倾,沐雪所为,问心无愧,只为扭转乾坤,存续国祚。然今日之局,非吾所愿,更非吾所能控。”她的目光锐利起来,仿佛能穿透雨幕,直刺人心。
“猛虎已疯,反噬天下。朝堂之上,已无我等立锥之地,更无直言进谏之可能。”她踏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但沐雪尚未心死!锁链仍需锻造!诸位大人,”她的目光扫过闻声从屋内走出的另外几位辞官老臣,他们脸上带着同样的灰败和疑虑,“可愿助我?”
她伸出手,掌心向上,任由冰凉的雨滴落在上面,目光灼灼:
“不在庙堂,便在江湖。用陛下赏的这些买命钱,铸一把能锁住疯虎的枷锁!诸位,可愿助我?”
雨声淅沥,庭院中一片寂静。几位老臣面面相觑,看着雨中那道孤直而决绝的身影,看着她眼中那簇不曾熄灭的、反而在绝境中燃烧得更加冰冷的火焰。最初的怨怼和疑虑,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是震撼,是钦佩,更是一种在绝望黑暗中看到一丝微弱火光的悸动。
沉默了许久,老御史缓缓转过身,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沐雪,哑声问道:“你…待如何?”
沐雪收回手,握成拳,雨水从指缝间渗出:
“积蓄力量,等待时机。虎有力竭之时,狂有醒转之日。待到其遍体鳞伤、众叛亲离、自食恶果之时…”她的声音冰冷如铁,“便是我们,为这天下,重新套上缰绳之日!”
沐雪的毅然请辞,带着那堪称耻辱的“丰厚赏赐”离开权力中心。拓拔烈原以为会看到一个失意颓丧、或者至少是愤愤不平的沐雪。但他看到的,却是一个更加沉静、甚至眼神更加锐利的沐雪。她没有沉湎于个人的得失荣辱,反而立刻开始行动,去招揽那些同样被排挤出局的“失败者”。
尤其当拓拔烈亲耳听到沐雪对那位老御史说出“锁住疯虎”的话时,他心中那点报复的快意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
他忽然全明白了。
为什么沐雪在她权势最顶峰、几乎能左右朝局的时候,要秘密成立“止戈”; 为什么她要在所有人都杀红了眼、只想扩大战果时,力主谈判,哪怕背负骂名; 为什么她能在明知皇帝猜忌、同僚排挤的情况下,依旧一次次不顾自身安危地进谏; 为什么她被驱逐出核心后,没有怨天尤人,反而立刻用那笔“买命钱”去谋划一件几乎不可能成功的事情……
这一切,不是因为软弱,更不是因为失势后的不甘,而是因为她从一开始,目的就不是权力本身,也不是虚无的青史留名。她所做的一切,无论是力挽狂澜,还是急流勇退,核心始终只有一个——减少杀戮,护佑生灵。
拓拔烈感到脸上有些发烫,为自己先前那点卑劣的窃喜感到羞愧。他是名将,不是屠夫,更不是只知道冲锋陷阵的战争机器。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战争的代价。
无数个午夜梦回,他耳边回荡的不是胜利的欢呼,而是垂死袍泽粗重的喘息和痛苦的呻吟;眼前浮现的不是敌人的降旗,而是被战火摧毁的家园、在废墟中哭泣的孩童、那些捧着儿子阵亡通知书后瞬间垮掉的父母……他的功勋碑下,埋葬着多少白骨?他的荣耀背后,是多少家庭的支离破碎和流离失所?那些幸存下来的老兵和军属,如今又在何处挣扎求存?是否也正遭受着盘剥、欺凌,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他厌恶战争,深入骨髓的厌恶。只是身为军人,使命和荣誉感让他将这份厌恶深埋心底,用更加悍勇的表现来麻痹自己。而沐雪,这个曾经用最强大的武力逼迫他臣服的女人,却用另一种方式,将他心底这份深埋的厌恶和痛苦,赤裸裸地揭开了。
她不是不懂战争的懦夫,她是真正见识过地狱、并且不惜一切想要阻止地狱重现的人。她的仁心,并非妇人之仁,而是一种超越了个人恩怨、国界纷争的、对生命本身的大仁。
这一刻,拓拔烈心中对沐雪所有的敌意、轻视和怨愤,都化为了乌有,转而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愧疚和敬佩的尊重。他看着她雨中挺拔而孤寂的身影,看着她向那些同样心灰意冷的老臣伸出手,发出几乎是与整个疯狂世界为敌的邀请……
拓拔烈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中翻涌的情绪,大步从阴影中走出,雨水瞬间打湿了他刚毅的脸庞。他走到沐雪面前,挡住了那几位还在犹豫的老臣的视线,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紧紧锁住沐雪。
“沐雪,”他省去了所有敬称,声音粗嘎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你当初用‘止戈’逼我屈服,我拓拔烈,不服!但今天——”
他猛地一拳捶在自己胸口,发出沉闷的声响,指向周围那些老臣,也指向库房方向,仿佛指向那些看不见的、正在遭受苦难的军民:
“你要锁的这头疯虎,咬死的不仅是敌人,更有我无数袍泽兄弟和他们的家小!你要做的事,不是为了你沐雪,也不是为了你那狗屁的大靖朝廷!”
他眼中泛起血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是为了让那些还能喘气的兔崽子们,以后能他娘的多吃几顿饱饭,少送几条命!是为了让梦里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兄弟能安生点!”
他死死盯着沐雪:“这‘止戈’,算我一个!老子这把骨头,就算碾碎了做成锁链,也得把那疯虎的牙给掰了!”
他的加入,如同一剂强心针,狠狠扎入了在场所有犹豫不决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