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变得细密冰冷,落在肩头衣领,洇开一小片又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台阶上,张主任脸上那公式化的笑容还挂着,但眼底深处那点急切的光,像黑暗中窥伺的萤火,清晰得刺眼。他公文包湿漉漉的皮质表面反射着办公楼里透出的、略显惨白的光线。
陈默的目光从张主任脸上滑开,落在他身后那辆黑色的轿车上。雨水顺着车顶弧线淌下,在车窗上形成不断扭曲变化的水膜,看不清车内景象。
“技术资料还在整理,”陈默的声音平稳,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听不出丝毫波澜,“大赛刚结束,原始数据需要核对,报告格式也要按学校最新规定调整。归档的事,不急。”
他的话语里没有一丝火药味,却像一块冰冷的钢板,无声无息地挡在了张主任探出的触角前。
张主任脸上的肌肉似乎又僵硬了几分,那笑容变得摇摇欲坠。“哦,整理是应该的,应该的。”他干笑两声,视线又一次不受控制地瞟向赵刚怀里的奖杯,那金色在阴雨天里依旧晃眼,“不过学校流程也得走嘛,毕竟是大奖,很多双眼睛看着呢。早点归档,也免得有人说闲话,对不对?”
他话里的暗示像裹着糖衣的细针。
“流程我们会走。”陈默接过话,语气依旧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该提交的时候,自然会提交。张主任要是没别的事,我们先回实验室了。设备淋了雨,需要尽快检查。”
他不等张主任再开口,微微侧身,对身后的三个学生道:“走了。”
一个字,干脆利落。
赵刚立刻抱紧奖杯,粗声应了一句:“是,老师!”他迈开步子,几乎是用肩膀顶开前方凝滞的空气,率先踏上台阶更高处。李维和孙淼紧随其后,脚步加快,掠过张主任身边,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张主任站在原地,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陈默已经转身,跟上了学生的脚步。他只留给张主任一个被雨水打湿的、挺拔却冷硬的背影。
冰冷的雨丝扑在张主任脸上,他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再睁开时,那四人已经推开了办公楼那扇沉重的玻璃门,身影没入内部暖黄的光晕里。
门合上的瞬间,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也仿佛隔绝了张主任那道骤然阴冷下来的视线。
他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握着公文包的手指猛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声。公文包湿滑的皮质被他捏得变了形。
他猛地转身,拉开车门,重重地坐进驾驶室。车门被摔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甚至短暂压过了雨声。
发动机咆哮着启动,车轮粗暴地碾过湿漉漉的地面,溅起一溜混浊的水花,黑色轿车猛地窜了出去,迅速消失在雨幕笼罩的校园道路尽头。
* * *
实验室的灯啪一声全部打开,驱逐了角落的阴影,也映亮了空气中尚未沉降的、微小的尘埃。干燥、带着电子设备特有气味的空气涌入肺中,稍稍驱散了从外面带进来的湿冷和黏腻。
赵刚小心翼翼地将金奖杯放在实验室中央最大的工作台上,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放置一枚易碎的蛋。金色的奖杯在白色台面上熠熠生辉,与周围那些陈旧甚至有些掉漆的仪器设备形成了突兀而刺眼的对比。
李维放下奖状,第一时间就去检查那些一路抱回来、用防水布裹了好几层的核心设备。他的手指快速而精准地检查着接口、指示灯,确认没有雨水侵入的痕迹。孙淼则默默走到主控电脑前,按下开机键,听着风扇开始运转的微弱嗡鸣,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亮她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只有镜片后的眼睛极度专注。
陈默脱下湿了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越来越密的雨丝,以及楼下空荡荡的、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道路。
“刚才的话,都记住了?”他没有回头,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记住了,老师!”赵刚回答得最快,声音洪亮,还带着未褪的兴奋,但眼神已经变得警惕,“数据备份,格式化电脑,谁也不告诉!”
李维检查设备的手没停,点了点头:“陌生号码截图,不回复。”他的语气里多了一丝之前没有的慎重。
孙淼的目光从屏幕上的自检程序移开,看向陈默的背影,声音不高但清晰:“密钥分段保管。物理隔离。”
陈默转过身,目光扫过三个学生。获奖的狂喜正在他们眼中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危机感催生出的、更加坚实的专注。他微微颔首。
“开始吧。”
命令简洁有力。
实验室里立刻响起了忙碌的声音。李维和赵刚开始拆卸那些经历过赛场考验的设备,进行更深度的清理和检查。孙淼则已经坐在电脑前,十指如飞,调取着复杂的底层日志,筛查任何一丝可能存在异常的访问记录。键盘敲击声、螺丝刀与金属外壳的轻微碰撞声、服务器运转的低沉嗡鸣……这些熟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很快将刚才门外那场短暂交锋带来的寒意驱散。
陈默没有参与具体的操作。他走到工作台旁,看着那尊奖杯。冰冷的金属弧光倒映出他平静无波的脸,也倒映出头顶日光灯管的模糊光影。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奖杯冰凉的表面,然后,极其自然地,将奖杯拿了起来,走到墙边那个存放旧期刊和杂物的铁皮柜前,打开最下面一扇柜门,将奖杯放了进去,轻轻推到了一摞过时技术手册的后面。
柜门合上,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实验室中央最显眼的位置,重新变得空荡。只有白色台面上,留下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奖杯底座的圆形水渍印记,正在空气中慢慢变淡,消失。
做完这一切,陈默走到孙淼身后,看着屏幕上滚动的、如同瀑布流般的代码和日志条目。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快速扫描着每一行信息。
时间在专注的忙碌中悄然流逝。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屋檐滴水的断续声响,敲打在窗外的空调外机上,嗒……嗒……嗒……像是某种倒计时。
突然,孙淼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住了。
屏幕上一行极其隐蔽的系统日志被她的指令高亮标出。那是一条关于某个系统底层服务试图在特定时间点向外发送加密数据包,但被系统防火墙拦截的记录。时间戳,正好是他们去省里参赛前的那天深夜。发送的目标地址是一串经过伪装的Ip,但溯源分析的初步结果显示,其最终指向了一个注册在海外的空壳公司。
实验室里的其他声音也停了下来。赵刚拧着螺丝刀的手悬在半空。李维抱着一块电路板,呼吸屏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一行冰冷的代码上。
陈默的视线落在那个时间戳和那个经过伪装的Ip地址上,瞳孔深处仿佛有冰冷的寒流掠过。
就在这片死寂般的沉默中,实验室门外,走廊上,突然传来一阵清晰而陌生的脚步声。
皮鞋鞋跟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不疾不徐,稳定得近乎刻意。
正朝着他们实验室的门走来。
嗒。
嗒。
嗒。
声音在空旷安静的走廊里,被放大得如同敲在每个人的鼓膜上。
赵刚猛地挺直了腰板,肌肉绷紧,像一头被入侵了领地的年轻雄狮。李维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电路板护在身前。孙淼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指尖微微颤抖。
陈默缓缓抬起眼,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普通的浅灰色实验室门板。
门外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
一片寂静。
紧接着,清脆的、彬彬有礼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叩。叩。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