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在泥泞的官道上。
沈醉站在破败的山神庙檐下,看着一队披枷带锁的流放者蹒跚走过。铁链拖过冻土的声响,像钝刀在骨头上拉锯,混着寒风里飘来的呜咽,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这方天地裹得死寂。
他已卸下玄衣长剑,换上了粗布短打,裤脚沾满黄泥巴,倒像个赶脚的货郎。唯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瞳仁深处翻涌着与这尘世格格不入的冷光——那是见过尸山血海、踏过刀光剑影才养出的眼神,藏着七分狠戾,三分悲悯。
“咳……咳咳……”
队伍末尾,一个老妇忽然栽倒在泥地里。她花白的头发沾着草屑,囚服破烂得露出嶙峋的肩胛骨,咳得像只破风箱。押解的官差甩着鞭子上前,皮靴毫不留情地踹在她后腰:“老不死的!装死?再不动身,直接拖去喂野狗!”
鞭子带着风声落下,却被一只枯瘦的手攥住了。那是个半大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脸上冻得青紫,嘴唇裂着血口子,眼神却像头幼狼:“官爷,我娘快不行了,求您……求您让她喘口气……”
“喘口气?”官差狞笑一声,一脚将少年踹翻,“你们这些逆党余孽,也配喘气?当年李大人通敌叛国,满门抄斩都是轻的,留你们一条命流放三千里,已是皇恩浩荡!”
少年挣扎着爬起来,血从嘴角淌下,却死死盯着官差:“我爹是忠臣!他没有通敌!是被奸臣陷害的!”
“还敢嘴硬!”官差的鞭子又要落下,沈醉忽然从檐下走出,挡在了少年身前。
寒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道浅浅的疤。他没说话,只是看着那官差,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可官差接触到那目光的瞬间,竟莫名打了个寒颤,握着鞭子的手僵在半空。
这眼神太吓人了。不像乡野村夫,倒像……像传说里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他娘快死了。”沈醉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停半柱香。”
“你是谁?敢管朝廷的事?”官差色厉内荏地吼道,却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沈醉从怀里摸出块碎银子,掂了掂,扔过去。银子落在官差脚边的泥地里,发出清脆的响声。“买半柱香的时间。”他顿了顿,补充道,“别让我再说第三遍。”
官差看着银子,又看看沈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喉结滚动了两下,最终骂骂咧咧地挥了挥手:“晦气!就半柱香!超时了连你一起锁上!”
少年连忙扑到老妇身边,将她抱在怀里。老妇气若游丝,枯槁的手抓住儿子的衣袖,浑浊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儿啊……娘怕是……走不到了……你要记住……你爹是忠臣……一定要……为他洗刷冤屈……”
“娘!您别说了!您会好起来的!”少年哽咽着,从怀里掏出个豁口的陶碗,想去路边的水沟舀点水,却被沈醉拦住了。
沈醉从行囊里取出个干净的水囊,递过去:“喝这个。”
少年愣了愣,接过水囊时触到沈醉的指尖,冰凉刺骨,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他局促地道了声谢,小心翼翼地喂老妇喝水。
沈醉靠在山神庙的柱子上,目光扫过那些流放者。大多是老弱妇孺,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得像行尸走肉。唯有偶尔掠过几个青壮,眼底还藏着未熄的火苗,却被沉重的枷锁和绝望的现实压得喘不过气。
他想起三天前在渡口听到的传闻。兵部尚书李嵩,三朝元老,素有“铁骨”之称,半月前忽然被冠以“通敌”罪名,满门抄斩,亲族流放。此事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却被新上任的丞相秦显压了下去,只说是“铁证如山”。
可铁证在哪里?
沈醉见过李嵩。十年前他途经京城,曾在酒楼偶遇这位老大人。彼时老大人正怒斥贪腐,声如洪钟,鬓边白发都在发抖,眼中的赤诚比正午的日头还要烈。那样的人,会通敌?
他嗤笑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薄茧。这世道,向来是真作假时假作真。忠臣的血染红了青史,奸臣的名字却能刻在牌坊上,供人瞻仰。
“客官,您这水……”少年喂完水,把水囊递回来,脸上带着犹豫,“是不是加了什么?我娘……好像舒服点了。”
沈醉接过水囊,淡淡道:“一点安神的草药。死不了。”
他刚才在水里溶了半颗“回魂丹”。这丹药是他用千年雪莲和幽冥草炼的,能吊住濒死之人的一口气,寻常人别说见,怕是连名字都没听过。给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妇用,在旁人看来,无异于暴殄天物。
可沈醉不在乎。
他见过太多死亡。战场上的横尸遍野,权谋中的无声绞杀,早已让他对生死看得淡漠。可不知为何,刚才看到那老妇咳着血,说“你爹是忠臣”时,他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有点闷。
或许是想起了当年那个被诬陷为“叛徒”的自己。
“多谢客官。”少年深深鞠了一躬,腰弯得像株被暴雨压弯的麦子,“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只是……我身无分文,怕是……”
“不必还。”沈醉打断他,“我问你,李尚书被抓那天,你在场?”
少年猛地抬头,眼中闪过警惕:“你……你是谁?”
“一个路过的。”沈醉看着他,“只是好奇,一个忠臣,怎么会突然变成通敌的奸贼。”
少年的嘴唇动了动,忽然咬了咬牙,压低声音道:“我爹被抓那天,我躲在假山后面。我看到……看到丞相秦显的亲信,偷偷往我爹书房塞了封信!那封信后来被当作‘通敌铁证’呈给皇上的!”
“哦?”沈醉挑眉,“你看清了?”
“千真万确!”少年攥紧拳头,指节泛白,“那亲信脸上有块月牙形的疤,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还有……我爹被押走时,对我使了个眼色,指向后院那棵老槐树……我后来偷偷回去看,树底下挖出来个铁盒子,里面是……”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
三匹快马从远处奔来,马上的骑士穿着黑色劲装,腰佩弯刀,眼神锐利如鹰,一看就不是善茬。为首那人勒住马,目光在流放队伍里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沈醉身上。
“你是什么人?”骑士的声音冷硬如铁。
官差连忙上前哈腰:“几位大人,这是个过路的货郎,心善,给那老妇点水喝……”
“货郎?”骑士冷笑一声,目光落在沈醉那双干净得过分的手——那双手修长有力,虎口处有常年握剑的厚茧,绝不是干粗活的。“我看不像。搜!”
两个骑士翻身下马,就要来搜沈醉的身。沈醉眼神一沉,指尖微动,藏在袖中的银针已蓄势待发。
就在这时,那老妇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像是要把心肝都咳出来。少年惊呼着去扶,老妇却在他耳边用尽全力说了句什么。少年脸色骤变,猛地抬头看向沈醉,眼神复杂。
骑士不耐烦地踹了少年一脚:“滚开!”
他的脚刚抬起来,就被沈醉抓住了。沈醉的手指像铁钳,死死钳住他的脚踝,声音冷得像冰:“对老人家动手,不太体面吧?”
骑士又惊又怒:“找死!”另一只脚踹向沈醉面门。
沈醉侧身避开,手腕一翻,那骑士惨叫一声,竟被他硬生生拽下马背,摔在泥地里,半天爬不起来。
另外两个骑士见状,拔刀就冲了上来。寒光凛冽,直取沈醉要害。
沈醉不退反进,身形如鬼魅般在刀光中穿梭。只听“咔嚓”两声脆响,伴随着两声惨叫,两个骑士的手腕已被他折断,弯刀落地。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官差和流放者都看呆了。
为首的骑士又惊又惧:“你……你到底是谁?”
沈醉没理他,走到少年身边,低声道:“你娘刚才说什么?”
少年嘴唇颤抖着,看了眼地上的铁盒子——那是他刚才趁乱从怀里掏出来的,老妇塞给他的。他咬了咬牙,把盒子塞给沈醉:“我娘说……这东西……比性命还重要……让您……一定要送到京城……交给……镇国将军……”
沈醉接过铁盒子,入手冰凉,沉甸甸的。他还没来得及细看,远处忽然传来号角声,隐隐有军队行进的动静。
为首的骑士脸色一变:“是禁军!快撤!”
三个骑士狼狈地翻上马,仓皇逃窜。
沈醉望着他们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的铁盒子,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流放队伍,恐怕不只是流放那么简单。有人不想让他们活着到三千里外,更不想让他们带的东西,见天日。
而那老妇,用最后的力气,把一个烫手的山芋,塞到了他手里。
寒风更紧了,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沈醉握紧铁盒子,看着那些麻木的流放者,又看了看远处隐约可见的炊烟——那是个破败的村落。
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决绝。
本想路过此地,闲事莫管。可这世道,偏要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睁眼看看。
那就看看吧。
看看这皇城根下的脓疮,究竟烂到了什么地步。
他转身对少年道:“带着你娘,跟我来。”
少年一愣:“去哪里?”
沈醉望着京城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去该去的地方。”
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时,那老妇忽然睁开眼,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沈醉,嘴唇翕动着,吐出最后几个字:“……当心……宫里……有……鬼……”
话音未落,头一歪,没了气息。
少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沈醉站在原地,握着铁盒子的手紧了紧。
宫里有鬼?
他抬头望向铅灰色的天空,仿佛能穿透云层,看到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也好。
他倒要看看,是鬼厉害,还是他这从地狱爬回来的人,更厉害。
而他没注意到,那铁盒子的缝隙里,正渗出一丝极淡的黑气,悄无声息地缠上他的手腕,隐没在皮肤下,如同一条蛰伏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