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洒在青阳城的断壁残垣上。
昨夜那场恶战的余温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与焦糊味,混着清晨微湿的泥土气息,酿出一种奇异的、既惨烈又鲜活的味道。沈醉站在东城楼的垛口边,玄色衣袍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衣摆下那道昨夜被妖狼利爪划破的口子还未完全缝补,露出内里一截苍白却肌理分明的腰侧,像雪地里一道未愈的伤疤。
他望着城下缓缓涌动的人潮,眸光比城砖还要冷硬。
昨夜三更,那只修行了五百年的墨麟妖狼在青阳城中心爆开妖丹时,他正站在刺史府的琉璃瓦上。妖力如海啸般席卷而来,震碎了半座城池的窗棂,也震得他喉头泛起腥甜。他捏碎了三枚淬了玄冰草的符箓,才勉强护住身下那窝躲在屋檐下的雏燕——并非心善,只是厌恶这等毁天灭地的蠢货,连带着要弄脏他眼皮底下的活物。
妖丹碎裂的轰鸣犹在耳畔,那只曾将青阳城搅得鸡犬不宁的妖狼,最终在他的“碎星指”下化为一滩腥臭的黑血。没有惊天动地的豪言,没有拖泥带水的缠斗,不过是三指洞穿妖核,一袖拂去残魂,干净得像抹去案头的尘埃。
可此刻,这尘埃却成了百姓眼中的“救世星火”。
“是沈仙师!”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沙哑的嗓音划破清晨的寂静,像一粒石子投入死水。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声音涌了上来,起初是零星的哽咽,而后是压抑不住的欢呼,最后汇成一片汹涌的人潮,从街尾一直漫到城楼之下。
老人们拄着断了腿的拐杖,孩童们光着脚丫踩在碎瓦片上,妇人捧着还带着体温的麦饼,一个个仰着头,望着城楼上那个玄衣身影。他们的脸上还带着劫后余生的苍白,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痕,可那双眼睛里,却燃着近乎虔诚的光。
“多谢沈仙师救命之恩!”
“仙师万福!青阳城百姓永世不忘!”
山呼海啸般的感恩声浪拍打着城墙,连带着脚下的砖块都在微微发颤。沈醉微微垂眸,看着那些仰起的面孔,像看着一片在风中摇曳的野草。他见过太多这样的眼神,在被妖兽屠戮的村庄里,在被邪修侵占的城镇中,绝望与希望总是像藤蔓一样纠缠在一起,而他,不过是偶尔路过,顺手斩断了那根勒紧脖颈的绳索。
“不必。”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沸水中,瞬间压下了所有喧嚣。“我杀那妖狼,与你们无关。”
人群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感激。在他们听来,这分明是仙师的谦逊,是高人的风骨。唯有站在沈醉身后的青阳城刺史,一个鬓发斑白的老者,听懂了那话语里的冰冷——这位仙师,当真不是为了他们。他想起昨夜沈醉踏碎刺史府门槛时,眼中那抹对妖狼内丹的势在必得,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悄悄往后退了半步。
沈醉懒得解释。那墨麟妖狼的内丹里,藏着一缕“玄阴煞”,是他炼制“锁魂玉”的关键材料。至于这些百姓的死活,不过是恰好与他的目标重合罢了。就像农夫锄地,顺带惊走了偷粮的麻雀,难道还要麻雀感恩戴德?
他转身,准备走下城楼。脚下的石阶被血渍浸透,又冻成了暗红的冰,踩上去有些发滑。刚走两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带着孩童特有的慌张。
“仙师!仙师留步!”
沈醉回头,看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童,穿着打满补丁的棉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正跌跌撞撞地往城楼上跑。小童的脸上沾着灰,鼻涕冻成了冰碴,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藏着两颗星星。
“什么事?”沈醉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
小童跑到他面前,扑通一声跪下,膝盖砸在坚硬的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仰着头,把布包高高举起,声音带着哭腔:“仙师,这是俺娘给您的!俺家就剩这点东西了……”
布包被冻得硬邦邦的,沈醉瞥了一眼,能感觉到里面是几块粗粮饼子,还带着微弱的、属于人间烟火的温度。他皱了皱眉,正想说“不必”,却见小童忽然解开布包,露出里面除了饼子之外的东西——一枚用红绳系着的、磨得光滑的兽牙。
那兽牙约莫手指长短,泛着陈旧的黄,边缘却异常锋利,显然是被精心打磨过的。
“这是俺爹留下的,”小童抹了把鼻涕,哽咽道,“俺爹以前是猎户,说这是辟邪的……仙师,您杀了大妖怪,肯定会惹来更多妖怪的,您带着这个,能平安……”
沈醉的目光落在那枚兽牙上,眸色微沉。他认得这种兽牙——是最低等的“赤毛野猪”的獠牙,别说辟邪,连吓唬三岁孩童都嫌寒碜。可此刻,这枚毫无灵力的兽牙,却被一双冻得通红的小手捧着,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虔诚。
他见过无数奇珍异宝,昆仑的暖玉,东海的珍珠,魔域的骨晶,哪一样不比这破牙珍贵千万倍?可不知为何,看着小童那双清澈的眼睛,他竟一时没有挪开脚步。
“拿着。”他伸出手,却不是去接那布包,而是轻轻按在小童的头顶。指尖触到的头发又干又硬,像枯黄的野草。一股微弱的灵力从他指尖溢出,悄无声息地流入小童体内,驱散了他身上的寒气,也修复了他膝盖上被冰面磨破的伤口。
小童愣了一下,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头顶淌下,瞬间传遍全身,冻僵的手脚都暖和了起来。他还想说什么,却见沈醉已经转身,玄色衣袍在风中一闪,便消失在城楼的拐角处。
布包被留在了原地,那枚兽牙在残阳下闪着微弱的光。
城下的百姓见沈醉离去,先是一阵骚动,随即又自发地排起长队,手里捧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有刚出炉的馒头,有缝补好的衣物,有孩童画的歪歪扭扭的画像。他们沿着街道,一直往城西的“迎客楼”延伸,那是刺史大人特意为沈醉准备的住处。
人群中,一个穿着青色布衫的书生模样的人,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一切。他的目光掠过城楼,掠过人群,最后落在城西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他怀里揣着一封密信,信封上印着一个玄奥的符文,那是只有仙门高层才能看懂的标记。
“沈醉……”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轻轻敲击着腰间的玉佩,“看来,这趟青阳城之行,比预想中要有趣得多。”
迎客楼里,沈醉正坐在窗边,把玩着一枚黑沉沉的内丹。那正是墨麟妖狼的妖丹,只是此刻已经失去了所有光泽,像一块普通的顽石——里面的“玄阴煞”已被他提炼干净,封入了一枚通体漆黑的玉牌中。
窗外,百姓的欢呼声隐隐传来,像远处的潮水。沈醉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烈酒,仰头饮尽。酒液入喉,带着灼人的辛辣,却驱不散他心头那一丝莫名的烦躁。
他想起那个小童,想起那枚毫无用处的兽牙,眉头皱得更紧。
“蠢货。”他低声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小童,还是在骂自己。
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比之前的欢呼声更加响亮,还夹杂着惊呼和赞叹。沈醉抬眼望去,只见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几个穿着锦衣的壮汉,抬着一口巨大的箱子,正往楼上走来。箱子上盖着红布,隐约能看出里面装着沉甸甸的东西。
为首的正是青阳城刺史,他满面红光,对着楼上喊道:“沈仙师!这是我青阳城百姓的一点心意,还请仙师笑纳!”
红布被揭开,里面堆满了金银珠宝,翡翠玛瑙,还有几捆用红绸包裹的药材,散发着浓郁的灵气——显然是城中百姓倾其所有凑出来的谢礼。
沈醉看着那箱财物,眼中没有丝毫波澜。这些东西,对他而言,与路边的石子无异。
他正要开口拒绝,忽然,眼角的余光瞥见人群后方,那个穿着青色布衫的书生,正对着他的方向,缓缓抬起手,做了一个极其隐晦的手势——拇指与食指相扣,其余三指伸直,像一柄蓄势待发的剑。
沈醉的心猛地一沉。
这个手势,他认得。那是“天衍宗”的密令手势,意为——“目标出现,准备动手”。
可他明明已经隐匿了行踪,天衍宗的人怎么会找到这里?而且,看那书生的模样,似乎并非冲着他来,而是……
他的目光骤然扫过那口装满财物的箱子,扫过周围欢呼的百姓,扫过刺史那张堆满笑容的脸。
就在此时,那口沉重的箱子,忽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悄然碎裂了。
紧接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阴毒的气息,从箱子里弥漫开来,像一条毒蛇,无声无息地钻入人群。
沈醉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不是妖气,也不是邪修的气息,而是一种……混合了人间怨毒与某种上古禁术的味道。
他猛地站起身,玄色衣袍无风自动。
楼下的欢呼声还在继续,没有人察觉到那致命的危机正在逼近。刺史还在对着楼上拱手,百姓们还在仰望着他们的“英雄”。
而那个青衫书生,已经消失在人群中,只留下一个若有若无的冷笑,飘散在风里。
沈醉看着那口箱子,看着那些浑然不觉的百姓,指尖的灵力瞬间凝聚。他知道,一场比昨夜妖狼之灾,更加棘手的麻烦,已经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这青阳城的欢呼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