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用靴底碾灭最后一点火星时，晨露已经在草叶上凝成了冰晶。他往火堆余烬里扔了块碎石，听着那声细碎的爆裂，像极了昨夜被他捏碎喉骨的那名追踪者临死前的呜咽。
“还走吗？”
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带着点柴火熏过的沙哑。沈醉回头，看见那袭灰斗篷正搭在断树桩上，红妆正用根枯枝拨弄着炭火，她右眼的白翳在月色褪尽的微光里泛着瓷片似的冷光。
“再歇半个时辰。”沈醉从行囊里摸出块硬饼，咬下去的声响在寂静的林子格外清晰，“天机阁的‘踏雪无痕’虽快，却未必能在雾起前找到这里。”
红妆没接话，只是将枯枝扔进火里。火星腾起的瞬间，照亮了她下颌那颗朱砂痣，像滴凝固的血。沈醉忽然想起昨夜她挥剑时的模样——剑光劈开浓雾的刹那，他看见她手腕内侧缠着道褪色的红绳，绳结处藏着半片青铜蝙蝠的碎甲，和他从惊蛰遗物里找到的那片正好能拼合。
“你认识惊蛰多久了？”沈醉突然问。
红妆拨弄炭火的手顿了顿。“比你早三年。”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白翳眼转向沈醉时，竟透出点类似悲悯的情绪，“你以为他真是影阁的叛徒？”
沈醉挑眉，将嚼碎的饼末啐在地上。“不然呢？难不成还是天机阁的座上宾？”他想起那卷刻满衍密码的竹简，想起乱葬岗里那具被毒物蚀得面目全非的孩童尸身，喉间泛起铁锈味的冷笑，“一个把自己活成谜的人，死了也该带着秘密烂在土里。”
“可他烂不了。”红妆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冰碴子，“你以为天机阁为什么追着那卷竹简不放？以为影阁为什么要把他的尸身挫骨扬灰？”她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层层解开后，露出半块发黑的骨头，骨头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这是从惊蛰指骨上剔下来的，他把‘天衍图’的线索，活生生刻进了自己的骨头里。”
沈醉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想起惊蛰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想起那人总爱说“活着就得折腾”，原来所谓的折腾，是把自己当成了藏秘的容器。
红妆用枯枝蘸着融化的雪水，在泥地上画出个古怪的符号。“这是‘惊蛰’二字的古篆，倒过来念，是‘蛰惊’。”她的指尖在符号中央重重一点，“影阁初代阁主的化名，就叫蛰惊。”
沈醉的呼吸猛地一滞。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影阁要追杀惊蛰——不是因为他叛逃，而是因为他挖出了老祖宗的秘辛。就像养蛊人发现最温顺的那条蛊虫，其实藏着噬主的毒牙。
“天机阁想要天衍图，是为了篡改星象。”红妆继续说道，枯枝在泥地上划出第二条线，“传说那图能逆转生死，可代价是……”她突然停住，白翳眼猛地看向林深处，“有人来了。”
沈醉瞬间弹起，短刃出鞘时带起的风声惊飞了树梢的寒鸦。浓雾不知何时漫了过来，将篝火余烬裹成团模糊的橘色。他听见靴底碾过枯枝的声响，很轻，却带着某种熟悉的韵律——是天机阁“天枢”卫的步伐，三步一重踏，像在丈量生死的距离。
“往东边走。”红妆将那半块指骨塞进沈醉怀里，自己则抓起斗篷上的佩剑，“密道入口在老松树下，我引开他们。”
“你要送死？”沈醉扣住她的手腕，触到那道红绳时，指尖传来灼烫的温度。
红妆的白翳眼颤了颤，忽然凑近他耳边，气息带着雪的清冽：“沈醉，记住，惊蛰留的不是遗物，是催命符。”她猛地挣脱他的手，剑光如练般劈进浓雾，“还有，别信你眼睛看见的任何事！”
沈醉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雾里，听见兵刃相撞的脆响混着某种奇异的嘶鸣——像是蝙蝠被掐断了喉咙。他攥紧那半块指骨，骨头上的刻痕硌得掌心生疼，忽然想起红绳上的蝙蝠碎甲，想起破庙里那枚骨头铃舌的风铃，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他转身冲进东边的林子，浓雾打湿了睫毛，视线里的松树都成了张牙舞爪的鬼影。就在他找到那棵需要三人合抱的老松时，身后传来声凄厉的惨叫，是红妆的声音，却又带着点不像她的尖利。
沈醉的脚步顿住了。他该回头吗？像红妆说的，不能信眼睛看见的，可耳朵听见的，就一定是真的？
他忽然想起昨夜篝火旁，红妆讲的那个故事——说从前有个养蛊人，为了炼出最毒的蛊，把自己的血混进毒虫里。最后蛊成了，人却成了蛊的傀儡，每天都在剜自己的心肝喂蛊，还以为那是在喂养最珍贵的宝贝。
“蠢货。”沈醉低声骂了句，转身时却看见浓雾里站着个身影。那人穿着天机阁的玄色劲装，脸上戴着青铜面具，面具上的蝙蝠纹路在微光里泛着青幽幽的光。
“沈公子，”面具人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红妆姑娘让我给你带句话。”
沈醉握紧短刃，指尖的冷汗濡湿了刀柄。“她死了？”
面具人发出咯咯的笑，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死了，又没完全死。”他扔过来个东西，沈醉接住一看，是半片蝙蝠碎甲，与红绳上的那片正好契合，“她说，密道里有惊蛰的日记，看完了你就明白……为什么她的右眼，会变成那样。”
沈醉的目光落在碎甲内侧，那里刻着个极小的“妆”字。他突然想起红妆白翳眼里偶尔闪过的金光，想起她拨弄炭火时，左手小指总是无意识地蜷缩——那是练过某种阴毒掌法的痕迹，而影阁的《蚀骨手》，恰好会让使用者指节变形。
“她到底是谁？”沈醉的声音有些发紧。
面具人后退一步，身影渐渐融进浓雾：“等你从密道出来，自然会知道。哦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红妆说，让你提防戴着玉衡令牌的人。那人……最爱扮成自己人。”
话音落时，浓雾里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沈醉冲过去，只看见具穿着天机阁服饰的尸体，面具摔落在地，露出张年轻的脸，眉眼间竟有几分像惊蛰。而尸体的胸口插着枚银针，针身上刻着的“蚀骨”二字，正是影阁的标记。
沈醉盯着那枚银针，忽然觉得手心的指骨烫得惊人。他转身扑到老松下，用短刃撬开根部的冻土，果然露出块青石板。石板上刻着的，正是红妆在泥地上画过的那个符号——“惊蛰”的古篆，倒过来念，是“蛰惊”。
他用力掀开石板，一股陈年的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密道入口黑沉沉的，像只张开的嘴。沈醉深吸一口气，将那半块指骨和蝙蝠碎甲揣进怀里，刚要纵身跃下，却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回头时，看见只通体漆黑的蝙蝠正蹲在树桠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那蝙蝠的翅膀上，赫然刻着与青铜面具上一模一样的纹路。
更诡异的是，蝙蝠的爪子上，挂着半块青铜令牌，令牌上的“玉衡”二字，在晨雾里泛着冷光。
沈醉的心脏骤然停跳了半拍。红妆让他提防戴玉衡令牌的人，可眼前这只蝙蝠……难道天机阁的人，已经能将活物炼制成传递消息的傀儡？
他握紧短刃，正准备劈过去，那蝙蝠却突然展开翅膀，发出声尖锐的嘶鸣，声音竟与刚才红妆的惨叫如出一辙。紧接着，它松开爪子，将那半块玉衡令牌丢在沈醉脚边，转身飞进了浓雾深处。
沈醉捡起令牌，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时，突然发现令牌背面刻着行极细的字：“红妆的白翳，是用你的血养的。”
他猛地抬头，看向密道入口的黑暗。那里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而篝火的余烬早已熄灭，晨露在他的靴底结了层薄冰，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可他别无选择。就像惊蛰把秘密刻进骨头里，红妆用眼睛藏起真相，他沈醉，从来都是个敢往地狱里钻的人。
沈醉最后看了眼那只蝙蝠消失的方向，纵身跃入密道。石板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将晨雾与微光彻底隔绝，只留下黑暗里越来越清晰的滴水声，像有人在用指甲，轻轻叩击着通往地狱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