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郢都的东门在第一缕晨光中缓缓开启。厚重的青铜城门轴发出“嘎吱——”一声悠长的响动,仿佛是这座古老都城最后一次叹息。露水未干的石板路上,一支绵延数十里的迁徙队伍正从城门内徐徐驶出,宛如一条盘踞于大地之上的巨龙,沿着通往洛邑的官道蜿蜒前行——这便是楚国举国北迁的壮阔图景,承载着宗庙社稷、万千黎庶与一个国家复兴的希望。
队伍最前方,是楚庄王熊旅与夫人樊姬所乘的御辇。马车由四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牵引,毛色如霜似雪,在朝阳下泛着银辉;车厢以紫檀木精雕细琢而成,外壁饰有祥云缭绕、凤鸟展翅的浮雕图案,象征着楚人崇凤尚火的传统;车顶覆盖明黄色丝幔,随风轻扬,如同一面无声飘扬的王旗。车窗两侧垂着淡青色纱帘,此刻正被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撩开。
熊旅端坐车内,身着玄黑朝服,腰束玉带,头戴冕旒,手持一柄乌鞘短鞭置于膝上。他目光沉静而深远,凝望着前方渐次展开的道路,眉宇间既有君王的威严,也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昨夜他几乎未曾合眼,反复翻阅迁都路线图,与大臣商议粮草调度、百姓安置之事,直至三更方歇。如今踏上征途,心中千钧重担并未卸下,反而愈发清晰——这一路不止千里,更关乎楚国命运。
“大王,你看。”身旁传来温柔的声音。樊姬微微探身,从车窗望出去,脸上浮现出温婉的笑容。她身穿粉色曲裾深衣,衣襟绣着兰草纹样,清雅如春涧初开之花。她的视线落在路边自发前来送行的百姓身上——老人拄杖跪拜,孩童手捧野菊,妇人含泪挥手,男子高呼“愿大王万安”。
“他们舍不得故土,却仍选择追随。”樊姬轻声道,“这不是因为法令强令,而是人心所向。”
熊旅侧目看她,眼中闪过一抹柔和:“你说得对。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社稷。我楚虽南国偏邦,若能以仁治民,何愁不能立足中原?”
话音未落,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只见两列禁军士兵自马车左右疾步而行,身披犀牛皮甲,肩覆铜片护肩,腰佩青铜剑,手持七尺长戈,步伐铿锵有力,落地如鼓点般一致。每十人为一队,前后呼应,将御辇严密护卫其中。他们的目光如鹰隼扫视四周山林,神情肃穆,毫无懈怠。
这支禁军乃楚王亲卫“虎贲营”,皆是从全国精挑细选的勇士,不仅武艺高强,且忠诚可靠。此次迁都,虽已遣斥候先行肃清沿途盗匪,但山路险峻,林深谷幽,难保没有漏网之鱼。为防万一,楚王下令全程戒备,昼夜轮巡,确保万无一失。
队伍中段,是百姓与工匠组成的主体。他们乘坐着各式各样的牛车、驴车或独轮推车,车上堆满衣物、粮食、农具、锅碗瓢盆,甚至还有几只咯咯叫的母鸡被塞进竹笼里挂在车尾。孩子们趴在车辕上,睁大眼睛打量着沿途风景:远处青山连绵,近处溪流潺潺,野花遍地开放,偶尔还能看见几只野鹿惊起奔逃。
“娘!那是不是麒麟?”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指着远处山坡上一闪而过的影子惊呼。
“傻孩子,那是梅花鹿。”母亲笑着拍他脑袋,“不过你这么一说,倒真像传说中的瑞兽呢。咱们搬家去新地方,说不定真有吉祥之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笑声。有人附和:“可不是嘛!听说洛邑那边土地肥沃,一年能收三季粮,冬天也不冷,连井水都是甜的!”
“大王说了,到了洛邑,每人分五亩良田,三年免税!”一位老农激动地挥舞拐杖,“我这辈子没指望过住进中原大城,没想到临老还能沾上这份福气!”
另一人接过话茬:“听说那边还有学堂,娃娃们都能读书识字,不像咱们这儿,认几个字还得求私塾先生。”
众人议论纷纷,话语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尽管路途遥远,颠簸辛苦,但他们脸上的笑容却是真实的——那是对安定生活的渴望,是对明君仁政的信任。
再往后,则是芈璇玑与孙义率领的商队。作为楚国最大的民间物资保障力量,这支商队肩负着为整支迁徙大军提供补给的重任。芈璇玑骑在一匹枣红色骏马上,英姿飒爽,青色劲装贴合身形,腰间挂着鼓鼓的钱袋与匕首鞘,发髻用一根铜簪简单挽起,额前碎发被风吹得微微飘动。
她自幼随父行走江湖,精通算账、谈价、押运、防盗,比许多男人都更能掌控大局。此次主动请缨参与迁都后勤,既是报国之心,也是证明女子亦可担重任的志气。
“孙叔,前面就是召陵了。”她勒住缰绳,抬手指向前方隐约可见的城墙轮廓,“咱们提前在那里建了三个粮仓,要不要停下来让大家歇息片刻?百姓走了两个多时辰,怕是脚都磨破了。”
孙义是个年近五旬的富商,面容敦厚,留着短短胡须,骑在一头稳健的灰驴上。他常年往来于诸侯之间,熟知各地风土人情,也被誉为“活地图”。闻言点头道:“正该如此。人不是铁打的,走得再急也不能累垮身子。传令下去:在召陵设临时营地,搭帐篷、烧热水、分干粮,让每个人都能喘口气。”
命令一下,商队伙计们立刻行动起来。有人卸下车上的米袋面粉,有人支起炉灶煮粥,有人搬出陶罐盛水,还有人专门负责安抚哭闹的孩子。短短半个时辰,一座简易却井然有序的补给站便建立起来。
百姓们纷纷下车休息,有的蹲在地上啃饼,有的围坐在火堆旁喝热汤,孩子们则围着商队带来的糖糕摊子转圈,叽叽喳喳讨要零嘴。一位老妇拉着芈璇玑的手,眼眶泛红:“姑娘啊,你们这些商人肯拿出家财帮我们,真是积德的好人……我家小子要是活着,也该有你这般大了。”
芈璇玑心头一酸,连忙握住她的手安慰几句。她知道,这场迁徙不只是地理上的移动,更是无数家庭破碎与重建的过程。有人失去亲人,有人告别祖坟,有人忍痛卖掉祖宅……但他们依然前行,因为他们相信——前方有更好的生活。
而在整个队伍的两侧,是一支特殊的巡防力量:芈瑶率领的女兵营。
三百名女子,清一色穿着轻便皮甲,背负弓箭,骑着快马,在迁徙队伍与山林之间来回穿梭。她们大多是郢都普通百姓的女儿、妻子或母亲,因家园即将远徙而自愿参军,只为守护家人一路平安。
芈瑶本人更是令人瞩目。她是楚国宗室之女,自幼习武,师从越女剑客,箭术尤为出众,曾于校场百步穿杨,引得满城惊叹。此刻她策马立于高坡之上,一身墨绿战袍猎猎作响,手中长弓随时待命。
“队长!西边山林有动静!”一名年轻女兵策马飞驰而来,语气急促。
芈瑶立即摘弓搭箭,目光如电射向西侧密林。其余女兵迅速列阵,拉弦上箭,屏息凝神。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片刻后,灌木丛一阵晃动,一道灰影倏然窜出——原来是一只受惊的野兔,跃过小沟,飞奔而去。
众女兵松了口气,有人低声笑了出来。
“虚惊一场。”芈瑶缓缓放下弓,嘴角微扬,“但不可掉以轻心。越是平静,越要警惕。传令下去:每十里换岗一轮,夜间加倍巡哨,绝不允许任何疏漏。”
太阳渐渐升高,阳光洒满整条官道。尘土被马蹄与车轮扬起,在空中形成淡淡的金雾,映照着这支庞大而有序的迁徙队伍。炊烟袅袅升起,孩童笑声回荡,士兵步伐坚定,工匠低声交谈,一切都在诉说着一种朴素而伟大的信念:只要团结一心,纵使千里跋涉,亦能抵达光明彼岸。
马车内,熊旅望着窗外的一切,久久不语。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短鞭的握柄,心中波澜起伏。他知道,这次迁都并非简单的搬家,而是一场政治豪赌,一次文明的跃迁。南方湿热多疫,洪水频发,限制了楚国的发展;而中原之地,地处天下之中,交通便利,文化昌盛,正是争霸天下的理想起点。
但他也清楚,此举必将引来齐、晋等大国的猜忌与阻挠。未来之路,绝非坦途。
“你在想什么?”樊姬察觉到他的沉默。
“我在想,十年之后,人们会如何评价今日之举?”熊旅低声道,“是称我为英主,还是笑我痴妄?”
樊姬轻轻握住他的手,声音柔和却坚定:“只要你心中装着百姓,历史自会给答案。你看那些笑脸,那些希望的眼神——他们才是真正的评判者。”
熊旅转头看向她,眼中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
“你说得对。”他轻叹,“只要百姓安乐,楚国的霸业,终将指日可待。”
迁徙的队伍继续向前延伸,如一条金色的长河,流淌在广袤的中原大地上。阳光洒落其上,为这支承载着希望与梦想的队伍,镀上了一层永不褪色的光辉。
前方,洛邑已在望。
而属于楚国的新篇章,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