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庄王熊旅的青铜车舆碾过方城以北的红土地时,车轮缝里嵌进的草根还沾着晨露。他抬手拂开轼前的牦牛尾帘,目光越过三万楚军的犀甲寒戈,落在百里外那座被桑林环绕的城邑上。城墙上飘扬的狐裘旗已褪成浅灰,正是他此次亲征的目标——子爵封地“郧”。
“君上,前方五里便是郧都。”执辔的御者声音里带着兴奋,青铜车铃随战马颠簸发出清响。熊旅摸了摸腰间的玉珏,珏上“庄”字刻痕被掌心磨得发亮,忽然想起昨日太庙占卜,龟甲上的裂纹竟与十六年前吞并权国时如出一辙。
养由基的身影从阵中策马而来,这位令尹子文举荐的神射手今日未带弓箭,却在腰间悬着柄新铸的吴钩。“君上,”他在车舆前拱手,甲胄上的蝉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末将已命前军截断郧国与随国的粮道,都城此刻如瓮中之鳖。”
熊旅点点头,目光投向郧都城头。那里正有几个兵卒慌乱地搬动滚木,身影渺小如蝼蚁。他忽然想起幼年随父狩猎时,那些被围猎的麂子也是这般惊惶。“传孤令,”他按住剑柄,青铜剑鞘上的蟠螭纹硌得掌心生疼,“午时三刻若不献城,破城之日,鸡犬不留。”
郧国太庙的熏香混着霉味,熏得国君熊仪眼眶发涩。他紧紧攥着先祖留下的青铜爵,爵身的饕餮纹已被摸得平滑,却依然泛着冷光。殿下阶前,大夫潘尫的朝靴在青石板上叩出急促的鼓点,袖口的狐裘毛边簌簌发抖。
“楚军势如破竹,方城之外已无援军!”潘尫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手中竹简“啪”地掉在地上,“昔年随国尚且割地求和,我郧国兵不过千,粮仅十日……”
“住口!”上卿斗廉猛然起身,腰间玉配撞在鼎足上发出清越之音,“我郧乃颛顼之后,岂能屈膝事楚?当年先王在时,曾与随侯盟誓……”
“盟誓?”潘尫冷笑,弯腰拾起竹简,“随侯昨日已遣人向楚王献了青铜钟,君上若不信,请看——”他展开竹简,字迹上的朱砂印还未干透,正是随国使者的笔迹。熊仪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太庙台阶上,手中青铜爵“当啷”落地,在空旷的殿内激起回音。
殿外忽然传来马嘶声,是探马回报的声音。熊仪踉跄着扶住廊柱,望见远处楚军的“熊”字大旗已插进城郊麦田,矛尖挑着的正是郧国斥候的头颅。斗廉的脸色瞬间惨白,手按剑柄的指节泛起青白——他方才还说要坚守的城墙,此刻看来竟如纸糊的一般。
“寡人命……”熊仪的声音像被掐住的琴弦,他望着太庙中列祖列宗的牌位,忽然想起继位时的誓言,“命开城……献……”话未说完,已被自己的唾沫呛得咳嗽不止。潘尫连忙递上丝帕,帕角绣着的楚国凤纹刺得他眼眶生疼。
午时三刻,郧都南门的吊桥“吱呀”落下。熊仪身着素衣,手持玉璧,率领群臣跪在城门口。他听见自己的膝盖磕在青石板上的声响,与十六年前权国国君投降时的声音惊人相似。楚军的犀甲方阵如潮水般涌来,甲胄相撞的“哗哗”声中,他嗅到了浓重的血腥气——那是楚军昨夜屠杀郧国前哨时留下的。
养由基的战马率先踏入城门,马蹄溅起的泥点落在熊仪的素衣上。这位楚国大将勒住缰绳,低头望着跪在尘土中的郧国君臣,吴钩剑柄上的绿松石随战马颠簸轻轻摇晃。“君上有令,”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青铜,“保留宗庙,安抚百姓。”
熊旅的车舆在百步外停下。他踩着六龙纹踏板下车,目光扫过郧国群臣。当看到熊仪手中的玉璧时,他忽然想起自己九岁时在云梦泽捡到的那块玉,形制竟与眼前这枚分毫不差。“子爵请起,”他伸手扶起熊仪,指尖触到对方冰凉的手腕,“孤素闻郧国多贤,今后当为楚之北藩。”
城中忽然传来孩童的啼哭声。熊仪抬头望去,见几个楚军士卒正从百姓家中抱出粮袋,却被一位白发老妇扯住衣甲。他浑身一颤,正要开口,却见养由基已策马赶到,马鞭抽在士卒背上:“君上有令,擅取民物者,斩!”士卒慌忙放下粮袋,老妇抱着陶罐退到墙角,浑浊的眼中满是恐惧。
熊旅转身走向郧国太庙,青铜剑鞘擦过门框发出刺耳的声响。太庙内,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已换上楚国的三牲祭品,浓郁的酒香混着血腥气。他望着郧国先祖的牌位,忽然伸手摘下自己的玉佩,放在香案上:“从今往后,郧楚同宗。”熊仪望着那枚玉佩,珏上“庄”字在烛火下泛着幽光,像极了楚国太庙里的九鼎。
酉时,郧宫后殿。熊旅展开新制的竹简,狼毫在“郧”字上重重勾了一笔,旁边写下“云阝”字。案几对面,斗廉捏着新任“云阝邑大夫”的印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上卿可知,”熊旅忽然开口,往炉中添了块桂木,“孤昨日梦见先王,他说‘欲霸中原,先服汉东’。”
斗廉低头望着印信上的蟠虺纹,那是楚国王室的标志。他想起今早路过市集时,看见楚军士卒正给孩童分发糖饼,那些孩子眼中的恐惧已渐渐变成好奇。“臣定当……”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不负君上重托。”
养由基掀帘而入,手中捧着郧国府库的ventory竹简:“君上,郧国藏有青铜三百斤,玉璧十九双,另有……”他忽然住口,目光落在熊仪身上。熊旅摆摆手,示意他退下,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的呼吸声。
“子爵可还记得,”熊旅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二十年前,孤初即位时,鄀国也曾这般投降?”熊仪浑身一震,鄀国国君的下场他再清楚不过——被软禁在郢都,最终饿死在南宫。“不过孤与先王不同,”熊旅转身直视着他,眼中跳动着烛火,“孤要的不是土地,是人心。”
暮鼓声响彻郧都时,熊旅登上城楼。城下,楚军正在安置郧国降卒,篝火堆上升起袅袅炊烟。他望着北方的天际,那里隐约可见随国的城墙轮廓。养由基不知何时来到身旁,手中抱着的已不是吴钩,而是那张闻名天下的“养弓”。
“君上可是在想随国?”神射手的声音里带着了然。熊旅笑而不语,伸手按住城墙砖缝里的野草,草叶上还沾着下午百姓献来的饭团碎屑。远处,郧国的孩童们正围着楚军士卒听故事,笑声此起彼伏。他忽然想起占卜时的龟甲裂纹,原来真正的天命,从来不是刻在甲骨上的纹路,而是这万里山河中,百姓眼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