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秋高,皇家围场旌旗招展,马蹄声碎。
沈云裳端坐马上,一身鹅黄骑装衬得她肤白胜雪,青丝高挽,仅以一支白玉簪固定。她轻抚马鬃,目光掠过眼前这片广袤围场——远处山峦如黛,近处草场金黄,数百顶帐篷如白云散落其间,王公贵族的旌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云裳,你可算来了!”周婉宁策马而来,一身火红骑装明艳照人,“我们都等你半日了。”
云裳微笑致意,目光却不自觉地扫向远处那座明黄帷帐——皇上御驾所在。今日秋狩,京城五品以上官员皆可携家眷参与,沈家自然在列。这是贾世清倒台后沈家首次在如此盛大场合露面,云裳心知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他们父女。
“听说今日圣上龙心大悦,特意准许女眷入围场狩猎呢。”李清照也骑马过来,压低声音,“还说猎得头彩者,重重有赏。”
云裳正要答话,忽见一队人马簇拥着一位华服少女驰入围场。那少女约莫十四五岁,身着杏黄宫装,眉目如画,气度不凡,所到之处众人纷纷行礼。
“那是永宁郡主,圣上最宠爱的侄女。”周婉宁附在云裳耳边道,“性子娇憨,你可小心些,莫要冲撞了。”
云裳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那位郡主。只见她纵马扬鞭,笑容明媚,宛如秋日里最灿烂的一抹阳光。
号角长鸣,狩猎开始。
王公贵族们争先恐后策马入林,马蹄踏碎落叶,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云裳与几位手帕交并辔而行,不急不缓地跟在队伍后方。
“这样的场合,我们不过是陪衬罢了。”李清照轻声道,目光瞥向前方那些纵马疾驰的公子哥儿。
云裳却勒住马缰,侧耳倾听:“你们可听见什么声响?”
众人静下来,隐约听见林中传来幼兽哀鸣。云裳循声而去,拨开灌木,见一只小鹿腿被捕兽夹所伤,鲜血淋漓。
“好可怜...”云裳下马,正要上前解救,忽听身后传来清脆女声:
“别动它!”
转身一看,竟是永宁郡主。她快步走来,蹲在小鹿身旁,手法熟练地检查伤势:“这捕兽夹是特制的,硬掰会伤它更重。”
云裳惊讶地看着郡主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巧工具,三两下便解开了捕兽夹。
“你也喜欢小动物?”郡主抬头看她,眼中闪着友善的光。
云裳微笑点头:“郡主仁心。”
“什么仁心不仁心的,只是见不得它们受苦。”郡主摆手,忽然盯着云裳的脸,“我认得你,你是沈侍郎家的千金,前阵子帮都察院破了贾世清案子的那个。”
云裳微怔,没想到这等朝堂秘事连深宫中的郡主都有所耳闻。
“郡主谬赞,臣女只是尽了本分。”
永宁郡主却亲热地拉住她的手:“我最欣赏你这样的女子!走,陪我狩猎去,一个人闷得慌。”
不容分说,云裳已被郡主拉着上马。周婉宁等人面面相觑,只得目送二人驰入密林深处。
林中古木参天,秋阳透过枝叶洒下斑驳光影。郡主骑术精湛,一路为云裳指点景物,笑语盈盈。
“看那儿!”郡主忽然指向不远处的一只白狐,“好漂亮的毛色!我们悄悄跟上去。”
云裳不及阻止,郡主已策马追去。白狐灵巧,在林中左窜右跳,郡主紧追不舍,不知不觉已深入密林。
“郡主,我们该回去了!”云裳高呼,心中隐隐不安。
话音未落,忽闻破空之声——一支利箭擦着郡主的鬓发飞过,深深钉入树干!
“什么人?”云裳厉声喝问,策马挡在郡主身前。
林中闪出几个蒙面人,手持弓箭,目光凶狠。
“要你们命的人!”为首者拉满弓弦,直指郡主。
电光火石间,云裳不及多想,猛地扑向郡主,二人滚落马下,险险躲过一箭。
“快走!”云裳拉起郡主,向密林深处奔去。
箭矢嗖嗖从耳边飞过,云裳只觉肩头一痛,已被箭簇划伤。她咬紧牙关,拉着郡主躲到一块巨石后。
“他们是什么人?为何要杀我?”郡主花容失色,声音颤抖。
云裳撕下衣襟草草包扎伤口,脑中飞速旋转:“怕是冲着圣上来的。郡主放心,侍卫很快会找到我们。”
话虽如此,云裳心知这些刺客既然敢在皇家围场行凶,必有周全准备。她悄悄观察四周,发现不远处有个山洞。
“我们到那里暂避。”云裳低声道。
刚挪动脚步,又一支箭射来,深深嵌入她们刚才藏身的巨石。
“她们在那儿!”刺客的呼喝声逼近。
云裳心一横,从怀中取出一个竹管——这是萧瑾前日赠她的信号焰火,说是危急时刻或可救急。
“捂住耳朵。”云裳对郡主道,随即拉响焰火。
一道红光冲天而起,在秋日晴空中炸开绚丽火花。
几乎同时,刺客已围了上来。云裳拔出随身短剑,将郡主护在身后。
“负隅顽抗!”刺客首领冷笑,挥刀劈来。
云裳举剑相迎,兵刃相交,震得她虎口发麻。她虽跟府中武师学过几招防身术,但面对这些训练有素的刺客,无异于螳臂当车。
不过数招,云裳已险象环生。正当千钧一发之际,忽闻马蹄声如雷,一队禁军飞驰而至。
“保护郡主!”为首将领大喝,正是那日与萧瑾交谈的禁军统领。
刺客见势不妙,纷纷后撤,但为时已晚,很快被禁军制服。
“云裳姐姐,你受伤了!”郡主惊呼,指着云裳渗血的肩头。
云裳这才感到剧痛袭来,眼前一黑,险些跌倒。一双有力的大手及时扶住了她。
“沈小姐,得罪了。”低沉男声在耳畔响起。
云裳勉力抬眼,对上一双关切的眼眸。扶着她的是个年轻将领,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这位是禁军副统领,陆北辰陆将军。”禁军统领介绍道。
陆北辰小心翼翼地将云裳扶上马:“沈小姐忍一忍,御医马上就到。”
回到营地,整个围场已经戒严。皇上听闻郡主遇险,勃然大怒,下令彻查。云裳因救驾有功,被特许在御帐旁的治疗帐中疗伤。
御医为云裳处理伤口时,帐外传来通报:“圣上驾到!”
云裳挣扎欲起,皇上已大步走进,摆手道:“免礼。沈家丫头,你救了永宁,朕要重重赏你!”
永宁郡主跟在皇上身后,眼圈泛红:“皇叔,若不是云裳姐姐舍身相护,侄女恐怕...”
皇上慈爱地拍拍郡主的手,转向云裳时目光赞赏:“临危不乱,舍己救人,沈家教女有方啊!”
云裳垂首:“臣女不敢居功,只是尽本分。”
“好一个尽本分!”皇上朗笑,“若是朝中大臣都如你这般明白事理,朕就省心多了。”
正说话间,帐外又传来通报声:“太后驾到!”
众人皆惊。太后年事已高,早已不理世事,连今日秋狩都未参加,此刻竟亲临治疗帐!
帘幕掀起,一位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在宫女搀扶下缓步走入。云裳忙要行礼,太后却径直走到她面前,仔细端详她的面容。
“像,真像...”太后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云裳看不懂的情绪。
皇上疑惑:“母后,您说沈家丫头像谁?”
太后回过神来,恢复威严神态:“哀家是说,这丫头有几分哀家年轻时的气度。”她转向云裳,目光柔和了些,“好孩子,伤得可重?”
云裳恭敬回话:“谢太后关怀,只是皮外伤,不碍事。”
太后点头,从腕上褪下一串沉香木佛珠,亲自为云裳戴上:“这串佛珠跟随哀家多年,今日赠你,佑你平安。”
帐内众人皆露惊色。太后这串佛珠乃先皇所赠,从不离身,如今竟赏给一个臣子之女!
云裳也知此物珍贵,正要推辞,太后却按住她的手:“哀家赏你,你便收着。”
待皇上与太后离去,帐内只剩下云裳与永宁郡主。郡主亲热地坐在床边:“云裳姐姐,今日多谢你!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姐姐!”
云裳微笑:“郡主言重了。”
“叫我永宁就好。”郡主俏皮地眨眼,“你可知道,皇叔已经下旨,三日后在宫中设宴,要亲自封赏你呢!”
云裳心中微动。天恩浩荡,但也意味着沈家将再次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福兮祸所伏,她不禁想起父亲曾经的教诲。
正当她思忖间,陆北辰求见。
“沈小姐伤势可好些了?”陆北辰依旧一身戎装,风尘仆仆,“刺客已经招供,是前朝余孽,意图挟持郡主胁迫圣上。”
云裳敏锐地察觉他话中有话:“陆将军似乎还有未尽之言?”
陆北辰赞赏地看她一眼,压低声音:“刺客首领招认,朝中有人暗中相助。”
云裳心头一凛。若真如此,此事远未结束。
三日后,宫中设宴。
云裳一袭水蓝色宫装,发髻高绾,仅簪一支碧玉步摇,清雅脱俗。她一入殿,便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好奇、赞赏、嫉妒,不一而足。
宴席过半,皇上举杯:“今日设宴,一为压惊,二为封赏。沈氏云裳,救驾有功,上前听封!”
云裳从容出列,跪拜听旨。
“沈氏云裳,淑慎性成,勤勉柔顺,临危不惧,舍身护主,特封为淑仪郡主,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京郊别苑一座!”
满殿哗然。郡主封号非比寻常,虽非皇室血脉,却享郡主待遇,在大周朝可谓前所未有。
云裳自己也震惊不已,忙叩首谢恩:“臣女惶恐,不敢受此殊荣。”
皇上笑道:“朕金口已开,岂有收回之理?永宁与你投缘,你二人便以姐妹相称罢。”
永宁郡主欢欢喜喜地上前拉起云裳:“这下你可真是我姐姐了!”
宴席继续,歌舞升平。云裳应对得体,举止合宜,赢得不少赞许目光。然而在她心底,始终有一丝不安盘旋不去。
席间更衣时,云裳在回廊偶遇陆北辰。
“恭喜淑仪郡主。”陆北辰行礼,眼中含笑。
云裳还礼:“陆将军不必多礼。那日多谢将军相救。”
“职责所在。”陆北辰忽压低声音,“郡主如今身份不同,更要小心谨慎。下官查到,贾世清虽已倒台,但其旧部仍在活动。”
云裳蹙眉:“将军的意思是...”
“树大招风。”陆北辰意味深长,“郡主聪慧,当明白下官所言。”
返回宴席途中,云裳心事重重。经过御花园时,忽听假山后有人窃窃私语。
“...沈家丫头不过侥幸,竟得如此殊荣...”
“...听闻贾世清即将官复原职,到时看她还能得意几时...”
“...此话当真?贾世清不是已经...”
“...朝中有人保他,说是查无实据...”
云裳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贾世清要官复原职?那个贪赃枉法、胁迫父亲的贾世清?
她强自镇定,悄然离去,心中却已翻江倒海。若贾世清真的复出,必会报复沈家。而如今她获封郡主,更会成为他的眼中钉。
回到宴席,云裳笑容依旧,却添了几分谨慎。她仔细观察在座官员,果然发现几个昔日与贾家交好之臣,今日对她格外热情。
宴席终了,云裳奉诏前往太后宫中谢恩。
太后屏退左右,独留云裳说话。
“丫头,可知哀家为何厚赏于你?”太后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云裳恭谨回答:“臣女愚钝,请太后明示。”
太后放下茶盏,目光悠远:“四十年前,哀家也曾如你今日这般,在围场遇险,被一位将军所救。先皇厚赏那位将军,却引得朝中非议,说他居功自傲...”太后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后来那位将军遭人构陷,满门抄斩。”
云裳后背发凉,隐约明白了太后的用意。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太后凝视云裳,“你今日殊荣,他日或成祸根。切记谨言慎行,莫要步了前人后尘。”
“臣女谨记太后教诲。”
太后颔首,从案上取过一个锦盒:“这是哀家年轻时戴过的一对白玉镯,今日赠你。见镯如见人,关键时刻或可护你周全。”
云裳叩谢恩典,心中五味杂陈。太后的赏赐既是殊荣,也是警示。
出得宫来,沈巍已在宫门外等候。见女儿出来,他急步上前:“云裳,今日封赏太过隆重,为父心中不安。”
云裳勉强一笑:“女儿明白。父亲,女儿听闻...贾世清可能要官复原职?”
沈巍面色骤变:“你从何处听来?”
“宴席间听人私语。”云裳观察父亲神色,“莫非是真的?”
沈巍长叹:“为父也是刚刚得知。杨公公一党力保贾世清,说他罪名证据不足。圣上...似乎有所动摇。”
父女二人相对无言,秋夜的凉风穿透衣襟。
回到沈府,云裳屏退侍女,独坐窗前。月光如水,洒在太后所赐的白玉镯上,泛着温润光泽。
今日她获封郡主,得皇室青睐,表面风光无限,实则已置身风口浪尖。贾世清若真的复出,必不会善罢甘休。而那些今日对她笑脸相迎的权贵,他日若她失势,又会是何等嘴脸?
她轻轻摩挲着腕上佛珠,想起围场遇险时的那份镇定,想起太后语重心长的告诫。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今日之福,可能成为明日之祸;而今日之祸,也未尝不是来日之福。
窗外秋风萧瑟,一片落叶打着旋儿飘进窗来,落在她掌心。云裳轻轻合拢手掌,感受那片叶子脆弱的脉络。
无论如何,路还要走下去。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只能勇往直前。
她吹熄烛火,在黑暗中静静坐着,直到东方既白。
新的一天,新的风云,正在等待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