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将尽,东方既白。
沈青君从一场噩梦中惊醒,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铁窗外,启明星正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闪烁着清冷的光。她靠在冰冷的石墙上,望着那一缕微光,心中却异常平静。
这是她被关入天牢的第三十七日。
初入狱时,那些昔日对她阿谀奉承的官员们纷纷变脸,审讯、逼供、恐吓,无所不用其极。狱中阴暗潮湿,鼠蚁横行,每日只有一餐发馊的牢饭。但她从未屈服。
“沈姑娘,用些热水吧。”牢门轻响,一个年老的狱卒端着一碗热水走了进来,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温和。
沈青君微微一愣。这些日子,除了偶尔前来探望的贴身侍女云袖,狱卒们对她多是冷眼相待。这老狱卒姓张,平日里最为沉默寡言,今日却像是换了个人。
“多谢张伯。”她接过热水,轻声道谢。
张伯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姑娘再忍耐片刻,天就快亮了。”
这话中有话,沈青君听出来了,但她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多问。这些日子,她早已学会了在绝境中保持耐心与希望。
热水下肚,一股暖意流遍全身。她整理着身上已经有些发皱的衣裙,即便身处囹圄,她依然每日梳理整齐,保持着世家女子应有的体面。
天色渐明,牢房外的走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张伯迅速收起碗,退到一旁,垂首而立。
几个身着绯色官服的官员在一群侍卫的簇拥下走了过来,为首的是刑部侍郎周明达。沈青君认得他,他是当朝首辅杨国忠的门生,这些日子没少对她施压。
然而今日,周明达的脸上却堆满了笑容,与往日的冷峻判若两人。
“开门,快开门!”他催促着狱卒。
牢门打开,周明达躬身行礼:“沈姑娘,委屈您了。经过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司会审,现已查明,您是被奸人诬陷。皇上下旨,即刻释放您出狱,恢复一切名誉。”
沈青君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惊喜,也没有激动,仿佛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是谁诬陷的我?”她平静地问。
周明达面露难色,支吾道:“这个...还在进一步调查中...”
“是杨国忠杨首辅吧?”沈青君直接点破。
周明达脸色顿时煞白,急忙摆手:“姑娘慎言!杨首辅是朝廷重臣,怎会...”
“周大人不必紧张,”沈青君淡淡一笑,“我随口一说罢了。”
她缓缓站起身,由于多日不见阳光,眼前一阵发晕,但她很快稳住了身形,步履从容地走出了这间囚禁她三十七天的牢房。
走过长长的走廊,两旁牢房中的囚犯纷纷投来复杂的目光——有羡慕,有嫉妒,也有希望。沈青君心中轻叹,这些人中,有多少是真正的罪犯,又有多少是像她一样被冤枉的呢?
天牢大门缓缓打开,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沈青君下意识地抬手遮挡。待眼睛适应了光线,她看见门外站着黑压压的一群人。
“小姐!”云袖第一个冲了上来,抱着她泣不成声。
沈青君轻轻拍着云袖的背,目光却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人们——有沈家的老仆,有与她交好的世家子弟,还有许多她意想不到的人。
“青君,受苦了。”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靖王赵琛走了过来。他身着紫色亲王常服,眉目间带着怜惜与欣慰。
沈青君正要行礼,却被他伸手扶住:“不必多礼。这些日子,让你受委屈了。”
“多谢王爷相助。”沈青君诚恳地说。她心知肚明,若非靖王在朝中周旋,单凭她沈家之力,难以如此快地平反冤屈。
靖王轻轻摇头:“非我一人之功。是你平日广结善缘,危难时刻,自有八方来援。”
话音刚落,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沈姑娘!”
人群分开,一个身着粗布衣裳的中年汉子快步走上前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恩人!您终于平安出来了!”
沈青君仔细一看,认出这是城西的豆腐郎李老四。去年他的女儿得了怪病,无钱医治,是沈青君出资请医送药,救回了那孩子的性命。
“李大哥快请起,”沈青君连忙示意云袖扶他起来,“小事一桩,何必行此大礼。”
李老四却不肯起身,哽咽道:“姑娘可能不记得了,但对我们这些小民来说,姑娘的恩情如同再造。听说姑娘蒙冤入狱,我们这些受过您恩惠的人,联名上书,求朝廷还您清白!”
他转身指向身后,沈青君这才注意到,远处还站着许多布衣百姓——有她曾帮助过的穷苦书生,有她施粥救济的灾民,有她出资修建的学堂中的学子...
“我们都在刑部衙门外跪了三天了!”一个老妇人抹着眼泪说,“老天有眼,终于让姑娘洗清冤屈了!”
沈青君喉头哽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从未想过,自己随手所做的那些善事,竟在危难时刻成为了救命的稻草。
靖王轻声解释道:“这些百姓联名上书,惊动了皇上。皇上亲自过问此案,下令三司会审,这才查清了真相。”
原来,沈青君入狱后,她昔日帮助过的百姓们自发组织起来,四处奔走呼吁。更有不畏权势的言官,将这些民意上达天听。与此同时,靖王在朝中联合忠直大臣,全力施压;沈家在江湖上的朋友也暗中搜集证据,最终揭穿了杨国忠构陷忠良的阴谋。
“杨国忠已经认罪了。”靖王低声说,“他承认是因为你父亲在边境屡立战功,怕他功高震主,所以才设计诬陷沈家谋反,想借此铲除你们全家。”
沈青君心中一震。原来这场无妄之灾,竟源于朝堂上的权力争斗。
“皇上如何处置?”她问。
靖王叹了口气:“罢官免职,贬为庶民,其家眷流放三千里。”
沈青君沉默片刻,轻声道:“如此...也好。”
她并不感到快意,反而有些悲凉。权倾朝野的首辅,一朝失势,竟落得如此下场。可见世事无常,善恶终有报。
在众人的簇拥下,沈青君坐上靖王府的马车,离开了天牢。马车行驶在京城街道上,路旁的百姓纷纷驻足观看,不少人向她投来善意的目光。
“小姐,您不知道,这些日子京城里流传着许多关于您的故事呢。”云袖兴奋地说,“说您是女中豪杰,在狱中不屈不挠;说您慈悲心肠,昔日广施恩惠;还说您...”
“说什么?”沈青君微笑问道。
“还说您与靖王爷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云袖俏皮地眨眨眼,“这次您能平安出来,靖王爷可是出了大力呢。”
沈青君脸上微微一热,没有接话,只是轻轻掀开车帘,望向窗外。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人流如织,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这平凡而热闹的市井景象,在她眼中却显得格外珍贵。经历过牢狱之灾,她才真正懂得自由的可贵。
忽然,她的目光被街角的一幕吸引——几个孩童正围着一个老乞丐,向他扔石子,嘴里还喊着“老骗子”、“偷东西的贼”。
沈青君立即吩咐停车。
“小姐,怎么了?”云袖不解。
沈青君没有回答,径直下车走向那群孩童。孩子们见到衣着华贵的她,立刻停了下来,怯生生地站到一旁。
老乞丐蜷缩在墙角,衣衫褴褛,脸上布满污垢,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明。
“他做了什么,你们要这样对他?”沈青君温和地问孩子们。
一个胆大的孩子回答:“他偷了张记包子铺的肉包子!”
“是啊,我们都看见了!”其他孩子附和道。
沈青君转身看向老乞丐:“老人家,这是真的吗?”
老乞丐低下头,羞愧不语。
沈青君从袖中取出一些碎银,递给那个胆大的孩子:“劳烦你去张记包子铺,把这些银子给老板,就说是这位老人付的包子钱。”
孩子接过银子,飞快地跑了。不一会儿,他带着一包热腾腾的包子回来了。
沈青君将包子递给老乞丐:“老人家,吃吧。”
老乞丐颤抖着接过包子,老泪纵横:“多谢姑娘...多谢姑娘...小老儿实在是饿得不行了,才...”
“我明白,”沈青君柔声道,“人生在世,谁没有艰难的时候。但即便再难,也要守住做人的底线。今日你为饥饿所迫,行了不当之事,他日若有机会,当以善行弥补。”
老乞丐连连点头:“姑娘教诲的是...小老儿记住了...”
沈青君又取出一些银两,递给老乞丐:“这些钱您拿着,做点小买卖,或是寻个安身之处。记住,无论境遇如何,都要做个正直的人。”
老乞丐跪地叩谢:“姑娘大恩,小老儿没齿难忘!敢问姑娘尊姓大名,来日必当报答!”
沈青君轻轻摇头:“不必问我的名字。只盼您日后若见他人有难,也能伸出援手,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
在周围百姓敬佩的目光中,沈青君回到了马车上。云袖不解地问:“小姐,您为何对那个老乞丐如此仁慈?他确实偷了东西啊。”
沈青君望着窗外,轻声道:“云袖,你可知道,人在绝境中,很容易迷失本性。我们今日拉他一把,或许就能避免他从此堕落。况且...”
她顿了顿,想起自己在狱中的日子:“在我蒙冤入狱之时,若非有许多人伸出援手,恐怕我也难以坚持到今天。将心比心,我们又怎能对他人困境视而不见呢?”
云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回到沈府,沈青君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牢狱的污浊与疲惫。当她身着干净衣裙,重新坐在自己熟悉的闺房中时,恍如隔世。
傍晚时分,沈青君的父亲沈巍从边境赶回。这位威震边疆的大将军,见到爱女无恙,竟忍不住老泪纵横。
“是为父连累了你...”沈巍哽咽道。
沈青君摇摇头,握住父亲粗糙的手掌:“爹爹何出此言?是那些奸佞小人嫉妒爹爹功绩,才使出这等卑劣手段。女儿能够平安归来,全靠爹爹平日教导女儿要行善积德,危难时刻才有这么多人出手相助。”
沈巍欣慰地看着女儿:“经此一劫,你长大了许多。”
当晚,沈家大摆宴席,既是庆贺沈青君平安归来,也是感谢各方相助。席间,宾客盈门,热闹非凡。
酒过三巡,沈青君悄然离席,独自来到后花园中的凉亭。夜空如洗,明月高悬,繁星点点。她仰望着这久违的夜空,心中感慨万千。
“独赏明月,不觉得寂寞吗?”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沈青君转身,看见靖王赵琛站在亭外,月光洒在他身上,为他平添了几分柔和。
“王爷怎么不在前厅饮酒?”她笑问。
赵琛步入亭中,与她并肩而立:“见你离席,特来寻你。”他顿了顿,轻声道,“这些日子,我很担心你。”
沈青君心中一暖,低声道:“多谢王爷挂心。”
二人沉默片刻,赵琛忽然道:“青君,经此一事,我更加明白你的可贵。你善良而不软弱,坚韧而不固执,聪慧而不狡黠。这样的你,让我敬佩,也让我...”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让我倾心。”
沈青君心跳加速,脸上泛起红晕,幸好夜色遮掩了她的羞涩。
赵琛继续道:“我知你经历此番磨难,需要时间平复。我不会逼你立刻答复。只希望你知道,无论你作何选择,我都会尊重你,支持你。”
沈青君抬头望着他真诚的眼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狱中最艰难的时刻,正是想到还有他这样的人在为自己奔走,她才有了坚持下来的勇气。
“王爷,”她轻声说,“青君感激不尽。”
月光下,二人的影子在亭中交织,如同一幅静谧美好的画卷。
翌日清晨,沈青君早早起床,准备前往城外的慈幼局。这是她多年前出资创办的孤儿院,入狱前她每月都会前去探望。
“小姐,您刚出狱,何必急着去那里?”云袖担忧地问。
沈青君微笑着整理衣装:“正是因为我刚经历磨难,更明白困境中的人需要关怀。那些孩子们失去父母,比我们更需要温暖与陪伴。”
马车驶出城门,来到郊外的慈幼局。得知沈青君前来,管事嬷嬷急忙迎了出来。
“姑娘可算来了!”嬷嬷激动地说,“孩子们听说您的事,都担心得不得了,日日为您祈福呢!”
沈青君心中感动,快步走入院内。只见数十个孩子整齐地站成两排,一见到她,齐声喊道:“恭迎沈姐姐平安归来!”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跑上前来,将一幅画递给沈青君:“沈姐姐,这是我画的,送给您。”
画上是一个女子站在阳光下,周围有许多小人围着她,上方是蓝天白云,写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好人有好报”。
沈青君接过画,蹲下身轻轻抱住小女孩:“谢谢你,这画我很喜欢。”
她在慈幼局待了一整天,陪孩子们读书、游戏,听他们讲述这些日子的趣事。傍晚离别时,孩子们依依不舍,直到她答应很快就会再来,才肯放她离开。
回城路上,云袖忍不住问:“小姐,您为何对这些人如此关心?京城里其他世家小姐,都在忙着参加诗会、游园,或是挑选嫁妆呢。”
沈青君望着窗外渐落的夕阳,轻声道:“云袖,你可知道,人生在世,富贵荣华如过眼云烟,今日可能高高在上,明日或许就跌落尘埃。唯有心存善念,多行善事,才能无愧于心,无悔于人生。”
她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云袖:“我父亲常教导我,沈家之所以能屹立不倒,不是靠攀附权贵,也不是靠积累财富,而是靠秉持正道,广结善缘。你看这次,若非平日我们乐于助人,危难时刻,又怎会有这么多人挺身而出?”
云袖若有所思:“所以小姐才一直这么关心穷苦百姓,资助学子,创办慈幼局...”
沈青君点点头:“这些事,在有些人看来是傻事,是浪费金银。但他们不知道,善行如同种子,撒在哪里,就会在哪里生根发芽。或许不会立即看到回报,但终有一天,会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开花结果。”
她轻轻叹了口气:“就如这次,我能在三十七天内洗清冤屈,重见天日,不正是昔日种下的善因,今日结出的善果吗?”
云袖终于明白了,她敬佩地看着自家小姐:“小姐说的是。从今往后,云袖也要多行善事,做个好人。”
沈青君欣慰地笑了。
数日后,沈青君听闻那个曾经诬告她的小官刘炳文被罢官后,家境一落千丈,妻子患病无钱医治,竟沦落到在街头乞讨。
许多人劝沈青君趁机报复,她却派人找到刘炳文,赠他银两为妻子治病,还为他谋了个私塾先生的职位,让他能养家糊口。
刘炳文羞愧难当,亲自登门谢罪。沈青君坦然接受,并劝诫道:“刘大人,往事已矣。只盼你从此明辨是非,秉持良心做事。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终有报。”
刘炳文涕泪交零,发誓必改过自新。
此事传开后,京城上下无不称赞沈青君胸襟宽广,以德报怨。皇上听闻,也大为赞赏,特赐“仁德淑慧”匾额,表彰她的品德。
时光荏苒,转眼三个月过去。沈家不但恢复了往日荣光,声望更胜从前。而沈青君与靖王赵琛的感情也日渐深厚,两家已开始商议婚期。
这日,沈青君受邀参加一场赏花会。席间,不少昔日对她避之不及的官家小姐,如今又纷纷前来攀附。她皆以礼相待,不卑不亢。
“沈姐姐真是好气度,”一位小姐奉承道,“经历那般磨难,依然从容不迫,实在令人敬佩。”
沈青君微微一笑:“磨难是试金石,能检验一个人的品格。我很庆幸,通过这次考验,我看清了谁是真正的朋友,也看清了自己的本心。”
赏花会结束后,沈青君在回府途中,特意绕道经过天牢。那高大的围墙、阴森的大门,曾经是她的噩梦。但今日再看,她却不再恐惧。
“小姐,要不要快点过去?”云袖小声问,担心这个地方会勾起沈青君不好的回忆。
沈青君却摇摇头:“就停在这里吧。”
她走下马车,静静地看着那座囚禁过她的牢狱。夕阳西下,余晖为冰冷的石墙镀上了一层金色。
“你知道吗,云袖,”她轻声说,“在这里面的那些日子,我曾经绝望过,害怕过。但每当那时,我就会想起那些我帮助过的人的笑脸,想起父亲教导我要坚守正道的话语,想起这世上还有许多值得我去做的事。”
她转过身,面向夕阳:“正是这些善念与希望,支撑我度过了最黑暗的时刻。如今云开雾散,重见青天,我更加确信——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只要心存善念,多行善举,终有一天,会云开雾散见青天。”
云袖用力点头:“小姐,我明白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沈青君微笑着望向远方。天空湛蓝,白云悠悠,一群飞鸟正自由自在地翱翔于天际。
她想起佛家的一句话:“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
人生路漫漫,她不知道未来还会有怎样的风雨,但她坚信,只要秉持善心,多行善举,无论遭遇什么困难,终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走吧,”她轻声说,“回家。”
马车缓缓启动,驶向那条洒满夕阳的归家路。沈青君的心中充满了平静与力量。她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在未来的日子里,她将继续秉持善念,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让善的种子在这世间开花结果。
因为云开雾散之后,必是朗朗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