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侨民分布与撤离路线初步评估。”另一名参谋接过了话头,屏幕上切换成一张标满了密密麻麻符号的示意图。
“根据大使馆和商会紧急统计,需要撤离的两万余人,分散在卡隆加控制区及周边高危区域的七十三个主要聚集点。
包括四个大型基建项目营地、十九个矿业开采点、三十八个商贸物流集散地,以及分散的农业种植园和技术服务点。”
示意图上,代表撤离人员的黄色光点星罗棋布,大部分集中在几条主要公路沿线,但也有相当一部分深入腹地,远离交通干线。
“最大的难点在于。”参谋用激光笔圈出几个被红色区域半包围的黄色聚集点。
“这些位置,处于卡隆加武装力量直接威胁之下,甚至部分就在其宣称的‘主权’范围内。
常规陆路撤离通道已被叛军设置路卡,或处于其火力覆盖下。
空中撤离受限于机场容量、航线安全以及可能的防空威胁。海上通道距离主要聚集区遥远,且需要经过局势复杂的海岸线。”
情报室里一片沉默,只有设备散热风扇低沉的嗡鸣。问题的复杂性和严峻性,通过冰冷的数据和图像,赤裸裸地呈现在每个人面前。
黄雅琪的手指在笔记本电脑触控板上轻轻滑动,调出一份新的文档。
“基于以上情报,参谋部与情报局联合提出了三个初步的撤离方案设想,各有优劣,风险等级不同。罗组长,你的意见?”
罗小飞知道,这是考校,也是真正将他纳入核心决策圈的信号。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扫过屏幕上的每一个细节,脑海中快速构建着立体的战场态势图。
“方案一,多路并进,陆海空协同,正面施压换取通道。”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情报室里显得沉稳有力。
“优点是可借助我外交影响力向x国中央政府和国际社会施压,制造舆论和实际压力,迫使卡隆加方面暂时开放安全走廊。
缺点是耗时长,变数多,对方可能阳奉阴违,或在最后时刻制造事端。且大规模人员车辆在敌方威胁下行进,极易成为靶子。”
“方案二,精干力量渗透引导,化整为零,分散突围。”他继续道,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优点是灵活,隐蔽,难以被集中打击。可利用当地复杂地形和侨民中熟悉情况者作为向导,分批分路向相对安全的邻国边境或指定集结点运动。
缺点是组织协调难度极大,对引导队伍的指挥控制能力要求极高,一旦某一路被识破或遭遇伏击,可能导致整条线路暴露和惨重损失。且无法携带大量物资,老弱病残撤离困难。”
“方案三。”他顿了顿,目光看向黄雅琪标注出的那个庄园,“斩首与威慑结合。以精锐特遣分队,执行对桑海乃至洛奇·川的定点清除或强力威慑行动。
同时,在外交和军事层面展示我方决心和力量。打掉或重创其指挥核心,制造混乱和恐慌,为我大规模撤离行动创造窗口期。
优点是如果成功,效果显着,可能一举扭转被动局面。缺点是风险极高,属于孤注一掷。
深入虎穴,情报必须绝对精准,行动必须万无一失。一旦失手,不仅任务失败,可能彻底激化矛盾,导致侨民处境急剧恶化。”
他说完了,情报室里再次陷入寂静。几名分析主管和参谋交换着眼神,显然罗小飞的分析切中了要害。
黄雅琪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罗小飞说完,她才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他脸上,那眼神深邃,仿佛要透过他的瞳孔,看到他思维运转的每一个齿轮。
“分析到位。”她淡淡道,听不出褒贬,“三个方案,本质上代表了三种不同的战略倾向。
稳妥但被动的外交解决;灵活但脆弱的技术性撤离;激进但高风险的决定性打击。现实很可能是,三者必须结合,分阶段,有主次地推进。”
她切换屏幕,显示出一份更加复杂的、带有时间轴和分支路径的流程图。
“部里的初步决心是:以方案二为基础框架,全力组织精干引导和接应力量,同时辅以方案一的外交施压和多渠道准备,为撤离创造尽可能多的选项和冗余度。而方案三。”
她特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冰锥般刺向罗小飞,“作为关键节点上的‘手术刀’和‘保险栓’,由最精锐的力量伺机执行。目标优先级。
第一,确保在任何情况下,有能力开辟并维持至少一条核心撤离通道;第二,在条件成熟时,对桑海实施清除,从根本上消弭针对我侨民的直接威胁源头。”
她身体微微前倾,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这是一个略带压迫感的姿势。“罗小飞组长,‘利刃’小队,将被赋予‘手术刀’和‘保险栓’的职责。
这意味着,你们可能需要在敌情不明、环境极端、支援有限的条件下,独立执行最危险、最关键的破局任务。
你们成功,两万侨民生路大增;你们失败,或行动暴露,全局都可能陷入被动。”
她的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将最沉重的责任,用最清晰的语言,放在了罗小飞面前。
罗小飞迎着她的目光,背脊挺得笔直。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血液流速似乎加快了一些,但思维却异常清晰冰冷。
他仿佛又回到了缅北丛林,在做出那个决定独自引开追兵时的状态。压力如山,但心神凝练如刀。
“明白。”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
“很好。”黄雅琪靠回椅背,那一瞬间,罗小飞似乎看到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解读的情绪,快得像是错觉。
“具体任务命令和授权文件,今天下午会正式下达。在此之前,你需要完成以下几项准备:一,基于现有情报,提出特遣分队具体编成、装备需求和训练重点。
二,与岩罕副队长完善初步行动计划草案,至少包括三条渗透路线、三个预设接应点方案、以及针对桑海藏身庄园的初步侦察和行动构想。
三,完成个人医疗评估和防疫准备。”她看了一眼手表,“李慕媤主任那里,我已经打过招呼,十点半,不要迟到。”
她连这个都安排好了。罗小飞心中微动,点头:“是。”
“散会。”黄雅琪宣布,其他人开始收拾文件。她却对罗小飞做了个稍等的手势。
待其他人离开,厚重的防爆门重新关闭,情报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屏幕已经暗下,只有几盏阅读灯投下昏黄的光圈,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冰冷的地面上交叠。
黄雅琪没有立刻说话,她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罗小飞,伸手微微拉开了一丝厚重的窗帘。
一道锐利的阳光像匕首般刺入昏暗的室内,恰好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勾勒出她挺拔而略显单薄的背影轮廓。
“罗小飞。”她开口,声音比刚才开会时低了一些,少了几分公事公办的冰冷,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
“非洲不比缅北。那里的博弈,牵扯的利益方更多,水也更浑。洛奇·川背后,未必没有其他大国的影子。
桑海……只是一枚被推上前台的棋子,但也是一枚足够危险、足够疯狂的棋子。”
她转过身,逆着光,面容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在阴影中依然亮得惊人,像寒夜里的星。
“你肩膀上的担子很重。‘利刃’是你的刀,但用刀的人,是你。刀锋所向,既要精准,也要懂得何时收,何时藏。
齐一楠在那边,她会提供力所能及的支持,但维和部队的框架限制了她。很多时候,你需要自己判断,自己决断。”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我承诺过的,‘其他的……交给我’。这句话,在非洲同样有效。国内的压力,资源的协调,情报的持续支援,还有……”
她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一些不必要的干扰,我会尽量替你挡住。你只需要专注任务,专注如何把你的人,还有那些等待回家的同胞,安全带回来。”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但“不必要的干扰”几个字,却让罗小飞心头一跳。
她指的是什么?是来自其他方面的掣肘?还是……他脑海里瞬间闪过齐一楠炽烈的眼神。
“是,局长。”罗小飞沉声应道,没有多问。
黄雅琪看着他,几秒钟后,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去吧,李主任不喜欢人迟到。”
她重新转过身,面向窗外,将那道锐利的阳光和她的背影,一起留给了罗小飞。
罗小飞拿起军帽,戴好,敬礼,转身离开。防爆门在身后关闭,将那片昏暗与那道逆光的背影隔绝。
走在明亮许多的走廊里,他回味着黄雅琪最后那番话。冰山之下,暗涌流动。
她不仅给了他最危险的任务,也给了他最明确的支撑承诺,甚至还替他考虑到了医疗准备和可能存在的“干扰”。
这种全方位的、近乎掌控式的安排,让他感到一种被强大力量托住的踏实,同时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被纳入某种无形轨道的不安。
他甩甩头,将这些思绪再次压下。看了看时间,九点四十分。他迈开步伐,走向医疗中心的方向。
下一个回合,是与李慕媤的“专业对接”。然后,是无穷无尽的准备工作,直至奔赴那片烈日与战火交织的遥远大陆。
旋涡在加速,他已在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