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斋”那顿食不知味、最终不欢而散的午餐,是如何结束的,罗小飞后来的记忆已经变得有些模糊和断裂。
他只记得自己像是丢了魂一样,几乎是凭借着残存的生物本能,机械地跟着李慕媤走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包间,走出了那条安静的胡同。
然后,在李慕媤平静地告知他自己直接回医院、不用他送之后,两人便在胡同口,如同两条短暂交汇后又各自奔向不同方向的溪流,沉默地分开了。
没有争吵,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句明确的结束语。
但那种弥漫在两人之间的、冰冷的、沉重的失望和距离感,却比任何激烈的冲突都更让罗小飞感到绝望。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他支支吾吾、漏洞百出的回应中,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痕。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部里招待所的。
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但这一切喧嚣仿佛都与他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玻璃,他身处其中,却感觉无比的孤立和寒冷。
回到那个暂时属于他的、狭小而压抑的房间,他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瘫坐在地板上。
他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和安全。
李慕媤最后那句话——“看来,我需要‘想想’的,不仅仅是你父母来京这件事了。”
——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放大。她那平静眼神下深藏的失望和了然,像一根根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心上,带来绵密而清晰的痛楚。
完了。
他和李慕媤之间,那层看似稳固、被双方家庭认可的关系,恐怕……真的要完了。
这个认知,并没有带来想象中的解脱,反而像是一块更加巨大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随之而来的,是如同决堤洪水般汹涌的恐慌和对未来的茫然。
失去了李慕媤这边看似明确的“轨道”,他就像一艘突然失去了舵和帆的船,被抛入了更加汹涌未知的情感海洋。
前方是黄雅琪那令人捉摸不透的“冰山”,后方是徐莎莎那让他愧疚难安的“温柔港湾”。
而他自己,则被困在中央,进退维谷,随时可能被任何一个浪头打翻、吞噬。
巨大的压力和无助,几乎要将他彻底压垮。
他在地板上蜷缩了不知道多久,直到窗外的阳光开始变得倾斜,房间里的光线逐渐暗淡下来。
他才如同一个生锈的机器人般,动作僵硬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他需要做点什么,他必须做点什么。他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待命运的审判,等待被那一个个接踵而至的“意外”彻底撕碎。
混乱的思绪,在极度的压力下,反而逼迫出了一个近乎破釜沉舟的决定。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拿起那只仿佛有千斤重的手机。
屏幕解锁,他的手指悬在通讯录的上方,剧烈地颤抖着,内心进行着激烈无比的天人交战。
最终,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决绝,落在了那个他既渴望又害怕的名字上——徐莎莎。
他不能再逃避了,他必须给莎莎一个交代。无论这个交代是多么残忍,多么令人难以接受,他也必须说出来。
否则,他对不起莎莎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也对不起自己那尚未完全泯灭的良心。
电话拨了出去,听筒里传来漫长而规律的“嘟——嘟——”声,每一声,都像是敲打在他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带来一阵阵清晰的悸动。
他紧紧握着手机,手心全是冰凉的冷汗,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
电话接通了。
“小飞?”听筒那头,立刻传来了徐莎莎那熟悉而轻快的声音,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惊喜和雀跃。
“你终于忙完啦?昨天给你打电话没接,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她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瞬间冲刷着罗小飞布满阴霾的心境,却也让他感到加倍的刺痛和愧疚。
“莎莎……”罗小飞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得厉害,仿佛很久没有喝过水一样,“我……我没事。就是……最近工作比较忙。”
他艰难地寻找着措辞,感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碎石。
“嗯嗯,我知道你肯定很忙!部里的工作肯定比咱们毕节复杂多了!”徐莎莎丝毫没有怀疑,语气里充满了理解和体贴。
“你要注意休息呀,别太累了!对了,我跟你说哦,我们班上次月考的成绩出来了,平均分又提高了呢!
还有还有,酸汤鱼店的老板今天还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说给你留最新鲜的鱼!”
她叽叽喳喳地分享着毕节那些琐碎而充满生活气息的日常,声音里洋溢着简单的快乐和对他归期的期盼。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温柔的小锤子,敲击在罗小飞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他听着电话那头充满生机和依赖的声音,那些早已在腹中打了无数次草稿的、试图解释、试图坦白的残酷话语。
此刻却像是一团坚硬的化石,死死地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该如何开口?如何打破她此刻的快乐和期待?如何告诉她,他可能……回不去了?或者,即使回去,一切也都将变得不同?
巨大的不忍和锥心的愧疚,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窒息般的声音,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无法组织。
“小飞?你怎么不说话呀?信号不好吗?”电话那头的徐莎莎,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常沉默,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疑惑和关切。
“……莎莎。”罗小飞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痛苦和挣扎,“我……我有话……想对你说……”
他的语气,是如此沉重,如此异常,以至于电话那头的徐莎莎,也瞬间安静了下来。
那欢快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隐隐不安的沉默。
听筒两端,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彼此那细微的、仿佛被无形放大了的呼吸声,透过电波,连接着两个相隔千里、却同样被某种不祥预感攫住的心灵。
罗小飞能感觉到,电话那头的徐莎莎,正在屏息凝神地等待着。等待着他即将说出的,那句可能摧毁她整个世界的话语。
而他,则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依旧无法将那残忍的真相,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