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天,秦建国心里都像是压着一块石头。邻屯几位支书的到访,看似在酒桌上被搪塞了过去,但那几句“拉哥们儿一把”、“帮捎带上”的话,却像钉子一样楔进了他的脑子里。他清楚,这仅仅是开始。靠山屯这点家底,在周围一片穷困中,显得格外扎眼。老支书的话没错,“树大招风”,往后的日子,得更加谨小慎微,也得更加努力把根基打牢。
人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外部的压力,内部老支书若有若无的催生,还有……念秋近来似乎总有些心不在焉,偶尔欲言又止的模样,都让他心头萦绕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烦躁。他不是个习惯坐以待毙,或是沉溺于情绪的人,与其在屋里对着火盆发呆,不如找点事做,让身体动起来,脑子反而能清静些。
于是,猫冬的靠山屯,人们时常能看到秦建国忙碌的身影。他不仅安排巡逻队加强值守,清理屯里的积雪,更多的时候,他背上那杆老旧的猎枪,腰间别上自己精心制作、力道强劲的手弩,踏着积雪,朝着沉寂的大山走去。
山岭披着厚厚的雪袄,在冬日灰白的天空下,显得肃穆而苍茫。林间寂静,只有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嘎吱”声,以及偶尔风吹过树梢,抖落簌簌雪沫的轻响。秦建国熟悉这片山林,如同熟悉自己的掌纹。他并非为了猎取什么大家伙,更多的是在这熟悉的劳作中寻找一种内心的安定。
他的眼睛锐利地扫过雪地,寻找着生灵的踪迹。那些在雪地里跳跃的灰影是松鼠,它们机警得很,稍有动静便窜上光秃秃的树梢,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向下望。秦建国并不轻易动用猎枪,那声响太大,容易惊扰山林,也耗费宝贵的子弹。他更多用的是手弩。只见他悄无声息地靠近,屏息凝神,端起手弩,瞄准,“嗖”的一声轻响,弩箭破空而出,精准地钉在树干上,有时能带下一只肥硕的松鼠。
他也打那些不太怕冷,仍在雪地里刨食的野鸡和松鸡。它们披着或华丽或朴素的羽毛,在雪地上格外显眼。秦建国耐心极好,常常潜伏许久,等待最佳时机。一枪,或者一弩,偶尔能收获一两只。这些野物个头不大,但肉质紧实,味道鲜美,是冬日里难得的荤腥。
这天下午,天色有些阴沉,似乎酝酿着又一场雪。秦建国在山腰一片灌木丛附近,发现了几行野鸡的脚印。他顺着脚印悄然追踪,在一处背风的坡地下方,果然看到两只正在啄食草籽的雄野鸡,羽毛斑斓,尾羽长长地拖在雪地上。他估算了一下距离,猎枪不太合适,容易把猎物打烂,也容易惊飞另一只。他轻轻取下腰间的手弩,上了一支短箭,依托在一棵老桦树后,稳稳地瞄准了其中一只。
“嗖!”
弩箭激射而出!那只被瞄准的野鸡应声扑腾起来,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另一只受惊,嘎嘎叫着,扑棱着翅膀连飞带跑地钻进了更密的灌木丛,消失不见。
秦建国走过去,拎起那只毙命的野鸡,掂了掂,分量不轻,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今晚,念秋可以喝上一碗热乎乎的野鸡汤了。他又在附近转了转,捡拾了一些被风雪刮断的枯树枝,用绳子捆好,背在肩上。柴火永远不嫌多,尤其是这个似乎格外寒冷的冬天。
当他扛着柴火,手里提着野鸡和一只灰松鼠回到屯里时,正好碰见几个老辈人聚在向阳的墙根下晒太阳、唠嗑。
“建国,又上山了?”老资格的王老汉眯着眼招呼道,“这大冷天的,不在家暖和着,总往山里钻啥?”
另一位李大爷也接口:“就是,这猫冬猫冬,就是让你猫着的嘛!活儿是干不完的,歇歇吧,攒点力气,开春有你忙的。”
秦建国停下脚步,把肩上的柴火往下放了放,笑了笑,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王叔,李大爷,闲着也是闲着,活动活动筋骨,身上还暖和点。再说,人这一闲下来啊,就容易胡思乱想,找点事做,心里踏实。”
他这话说得实在,几个老人都理解地点点头。他们都是过来人,知道当家人心里的担子重,有点事忙着,确实比干坐着发愁强。
“那你自个儿也当心点,山里雪深路滑。”王老汉叮嘱道。
“哎,知道了,谢谢王叔。”秦建国应了一声,扛起柴火,提着猎物往家走去。
推开院门,沈念秋正在灶房里忙活,听到动静探出头来。看到秦建国肩扛手提的,她赶紧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迎了出来。
“怎么又去打猎了?不是说了家里柴火还够用吗?”她语气里带着些许埋怨,更多的是关切,伸手想帮他接过一些东西。
“没事,不沉。”秦建国侧身避开,自己把柴火靠墙放好,然后把野鸡和松鼠递给她,“看,今天运气不错,晚上把鸡炖了,给你补补身子。我看你这两天胃口还是不太好。”
沈念秋接过还有些温热的野鸡,羽毛鲜艳,触手沉甸。听到秦建国的话,她心里又是一阵悸动。他注意到了,他一直在注意着她的细微变化。那股混合着油烟味带来的恶心感似乎又隐隐泛起,但看着眼前男人风尘仆仆、眼神关切的样子,她强行把那点不适压了下去,努力露出一个笑容:“是挺好的,这鸡真肥。我就是天冷没什么胃口,喝点热汤兴许就好了。”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野物,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轻声说:“建国,以后……还是少上山吧,危险。咱们现在日子紧巴点,也能过。”她想起自己那个不确定的秘密,更是添了一份心惊胆战,生怕他在山里出点意外。
秦建国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屑和木屑,一边浑不在意地说:“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就在山边上转转,不往深里去。这年头,光靠地里那点收成,紧巴起来可就没边了。能添点荤腥,攒点柴火,总是好的。”他看出沈念秋眉宇间那丝化不开的忧虑,只当她是心疼自己,又或是被前段时间邻屯来人的事影响了心情,便放柔了声音,“别担心,我没事。快去把鸡收拾了吧,晚上咱们喝汤。”
沈念秋见他如此,知道劝不住,心里叹了口气,点点头,拎着野鸡进了灶房。她烧了热水,熟练地给野鸡褪毛、开膛。处理野物时,那特有的腥气再次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强忍着,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秦建国在院里劈了一会儿柴,把新带回来的枯枝整理好,听到灶房里没什么动静,觉得有些奇怪,便走了进去。只见沈念秋正对着处理到一半的野鸡发愣,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
“念秋,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秦建国心头一紧,快步上前,扶住她的肩膀。
沈念秋猛地回过神,掩饰性地摇摇头,挣开他的手,继续手上的动作:“没……没事,就是有点累着了。这鸡毛不太好弄。”
秦建国看着她明显不在状态的样子,眉头微蹙。他不是粗心的人,这些天沈念秋的反常他都看在眼里:容易疲倦,食欲不振,偶尔发呆,还有此刻过分苍白的脸色……种种迹象联系起来,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但又不敢确定。毕竟,他们盼这个孩子盼了太久,也失望过太多次。他怕又是空欢喜,更怕给她增加压力。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接过她手里的刀:“你去歇着,我来弄。”
“不用,我快弄好了……”沈念秋还想坚持。
“听话,去炕上躺会儿。”秦建国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几乎是半扶半抱地把她送到了里屋的炕沿坐下,又给她倒了碗热水,“喝点热水,暖和暖和。”
安顿好沈念秋,秦建国回到灶房,手脚麻利地处理完野鸡,生火,炖汤。他看着灶膛里跳跃的火苗,心里那点模糊的猜测如同这火苗一样,忽明忽暗,既带着希冀,又充斥着不安。他想问,又怕唐突了她,更怕听到否定的答案。或许,应该找个机会,带她去公社卫生所看看?可这冰天雪地的,路不好走,而且,万一不是呢?
夜幕降临,小小的屋子里弥漫着野鸡汤浓郁的香气。秦建国把汤端上炕桌,金黄的汤油上飘着几点翠绿的葱花,看着就让人有食欲。
他给沈念秋盛了满满一碗,特意挑了不少鸡肉:“多吃点,你看你最近都瘦了。”
沈念秋闻着这香味,胃里那点不适感奇迹般地减轻了许多。她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热汤下肚,一股暖流涌向四肢百骸,确实舒服了很多。
“真好喝。”她抬起头,对秦建国露出一个带着些许疲惫,却真实了许多的笑容。
看着她终于有了点胃口,脸色也恢复了些红润,秦建国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他也端起碗,喝着汤,状似无意地问道:“念秋,你最近……有没有觉得哪里特别不舒服?要不,等过两天天气好点,我陪你去公社卫生所看看?”
沈念秋端着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垂下眼睑,盯着碗里晃动的汤水,心跳骤然加速。他察觉到了?他是不是也猜到了?去卫生所……她不是没想过,可是……
“没……没什么大事,”她声音有些发紧,“可能就是冬天到了,身子有点乏,歇歇就好了。去公社路远,又冷,再说吧。”
她还需要时间,需要更确定的证据来支撑这个胆大包天的猜想。至少,要等到月信迟得足够久,久到不能再用“失调”来解释。
秦建国见她回避,也不再追问,只是心里那份猜测又加重了几分。他默默地把自己的鸡肉夹到她碗里:“嗯,那你就好好歇着,家里的事有我。”
这一晚,秦建国没有再提上山打猎的事。他收拾完碗筷,又检查了院门是否栓好,然后早早地上了炕。沈念秋似乎真的累了,躺下没多久,呼吸就变得均匀绵长。
秦建国却有些睡不着。他侧躺着,借着窗外雪地反射进来的微光,看着身边妻子恬静的睡颜。她的手无意识地搭在小腹的位置,这个细微的动作,让秦建国的心跳漏了一拍。
山外的风似乎更紧了些,吹得窗棂呜呜作响。屯子里一片寂静,偶有几声犬吠传来,更显冬夜的漫长。秦建国知道,眼前的平静只是暂时的。邻屯的觊觎,老支书的期望,家里可能正在发生的、关乎未来的巨大变化……所有这些,都像隐藏在冰雪下的暗流,等待着破冰而出的时机。
他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帮沈念秋掖了掖被角。无论如何,他得把这个家撑起来,把这个屯子带好。而眼下,他需要更多的耐心,也需要更加努力。或许,明天还是得上山去看看,前几天设下的套子,不知道有没有收获?哪怕只是一只野兔,也能给念秋多添一道菜。忙碌,能让他暂时忘记烦忧,也能为这个或许即将迎来新生命的家,积攒多一点过冬的底气。
他闭上眼睛,听着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和窗外呼啸的风声,心里盘算着明天要做的事,渐渐沉入了睡梦。而沈念秋在睡梦中,似乎梦到了什么,嘴角微微弯起了一个柔和的弧度。那个沉甸甸的秘密,在这寒冷的冬夜里,仿佛也带上了一丝暖意,悄然孕育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