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生沿着疯女人所指的南方,一头扎进了莽莽群山。
山路崎岖,林深草密。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林间光线晦暗,仿佛永远都是黄昏。空气湿热,弥漫着植物腐烂和泥土的腥气,各种不知名的虫豸在耳边嗡嗡作响。
他不敢停歇,拼命赶路,只想离黑水村越远越好,离那恐怖的“道噬”越远越好。手腕上那圈焦黑的印记,时不时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或灼热,像是一个恶毒的提醒,又像是一种无形的牵引,让他总觉得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暗处窥视。
包袱里的干粮很快见底,饥饿和疲惫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他的体力。更可怕的是精神上的折磨。祖师爷的警告、七叔公的死状、疯女人癫狂的呓语,还有那“道噬”无形的压力,交替在他脑海里浮现,让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一只夜枭的啼叫,能让他惊出一身冷汗;草丛里窸窣的响动,能让他瞬间握紧怀里那枚冰冷的八卦铜钱。
第三天黄昏,天空阴沉得可怕,墨色的乌云低低地压着山峦,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眼看暴雨将至,林生焦急地四处张望,希望能找到一个避雨之所。
就在他几乎绝望时,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影,他看到半山腰处,隐约露出一角飞檐。
有建筑!
林生精神一振,拖着灌铅般的双腿,奋力向那边爬去。
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座破败不堪的古庙。庙门歪斜,红漆剥落,露出里面朽坏的木质。门楣上挂着一块布满蛛网和鸟粪的匾额,字迹模糊,勉强能辨认出“山君祠”三个字。山君,通常指的是老虎,或者是镇守一方的山神。
庙宇周围荒草齐腰,寂静得可怕,连虫鸣都听不到。
林生心中惴惴,这庙宇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性。但他浑身湿冷,又累又饿,实在没有别的选择。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一股混合着灰尘、霉味和某种陈旧香火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庙内比外面看起来更加残破。神像坍塌了一半,只剩下半截泥塑的身子和一只断裂的手臂,看不清原本供奉的是何方神圣。供桌翻倒在地,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鸟类的粪便。墙壁上布满了裂纹,一些色彩剥落的壁画若隐若现,画的大多是些狩猎、祭祀山林的场景,只是年代久远,显得斑驳而诡异。
唯一还算完整的,是神像前那片空地,以及角落里一堆似乎不久前才有人留下的、已经熄灭的灰烬。
看来不止他一个人在此落脚。
林生稍微松了口气,但警惕未减。他找了个相对干净的角落,放下包袱,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掏出最后一点硬邦邦的饼子,就着水囊里所剩无几的清水,艰难地吞咽着。
外面,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屋顶的破瓦和庙外的树叶上,发出哗啦啦的巨响,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场暴雨吞噬了。
庙内愈发昏暗,只有偶尔划破天际的闪电,才能瞬间照亮这残破的庙堂,那斑驳的壁画和残破的神像在电光中明明灭灭,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
林生裹紧单薄的衣物,寒意依旧无孔不入。他不由自主地又摸向手腕上的焦痕,那隐隐的刺痛感,在这诡异的氛围中似乎变得更加清晰。
“道噬”……它现在在哪里?会不会就在这暴雨之中,悄然逼近?
还有那个苗疆疯女人……“圣蛊”、“锁魂”、“落花洞”……这些支离破碎的词语,像毒蛇一样缠绕在他的思绪里。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庙外狂风卷着暴雨,发出一阵凄厉的呼啸,听起来竟隐约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嚎。
突然——
“咚!”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从庙门外传来,仿佛有什么重物砸在了门上。
林生猛地绷直了身体,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盯着那扇在风雨中摇晃的破门,手已经伸进了包袱,紧紧攥住了那断掉的墨斗。
是野兽?还是……人?
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
风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但庙内庙外,却陷入了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吱嘎——”
那扇本就歪斜的庙门,被一股力量从外面缓缓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道惨白的电光恰在此时撕裂夜幕,透过门缝,林生清晰地看到,门外站着一个模糊的、被雨水淋得透湿的黑影!
那黑影不高,似乎还有些佝偻,就那样静静地立在门外,既不进来,也不离开。
林生屏住呼吸,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是谁?
是路过的旅人?是山中的精怪?还是……追杀那疯女人的人,或者是……“道噬”幻化的形态?
他攥着墨斗的手心,全是冷汗。
那黑影在门口停顿了半晌,终于,伴随着一阵湿漉漉的脚步声,它……或者说,他,迈过了门槛,走了进来。
借着又一次闪电的光芒,林生终于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那是一个穿着破旧蓑衣、戴着斗笠的老者。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下巴上花白的胡须还在滴着水。他身形干瘦,脚步却异常沉稳,手中似乎还拄着一根长长的、像是拐杖的东西。
老者进入庙内,似乎没有立刻发现角落里的林生。他熟练地走到那堆灰烬旁,放下拐杖——那果然是一根颜色深沉的木杖,顶端似乎还镶嵌着什么。他脱下湿透的蓑衣和斗笠,露出里面同样朴素的深色布衣。
直到这时,他才仿佛不经意地,朝林生所在的角落瞥了一眼。
就这一眼,让林生浑身的血液几乎冻结。
老者的眼睛,在昏暗中竟然闪烁着一种极其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精光!那绝不是一个普通山野老农该有的眼神!
老者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开始生火。他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火镰和火绒,动作不疾不徐,很快,一小簇温暖的火苗在灰烬上重新燃起,驱散了些许庙内的阴寒和黑暗。
跳动的火光映照下,老者的面容清晰了一些。皱纹深刻,如同刀刻斧凿,带着常年风霜留下的痕迹,但那双眼睛,却依旧亮得吓人。
他依旧没有理会林生,自顾自地坐在火堆旁,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皮囊,拔开塞子,一股浓郁的酒香弥漫开来。
老者仰头灌了一口酒,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庙内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庙外依旧未停的风雨声。
林生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点。至少,看起来是个人,而且似乎没有恶意。
但他依旧不敢大意,保持着沉默,暗中观察着老者。他注意到,老者那根放在手边的木杖,材质非金非木,顶端镶嵌的,似乎是一块打磨光滑的黑色石头,石头上隐约有天然的纹路,在火光下泛着幽光。
这老者,绝非常人。
两人就这样一坐一卧,在破庙中,隔着跳跃的火焰,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平衡和对峙。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雨声渐渐小了下去。
一直沉默的老者,忽然头也不抬地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像是砂纸摩擦着石头:
“小子,你身上……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林生心中剧震,猛地抬头看向老者。
火光跳跃下,老者的脸半明半暗,那双锐利的眼睛,正透过火焰,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仿佛早已看穿了他所有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