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宫的日子,在沈令婉的痕迹被彻底抹去后,似乎步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有序。萧明玥协理六宫愈发得心应手,内务府在她铁腕整顿下高效运转,太子学业日进,皇帝虽不常留宿,但赏赐和信任却未见减少。她仿佛真正站上了这后宫之巅,俯瞰众生,稳如磐石。
然而,这日午后,一封来自宫外的家书,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了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信是晚翠亲自呈上的,封皮上写着“皇贵妃娘娘亲启”,落款是萧府。萧明玥放下手中正在翻阅的宫务册子,接过那封信,指尖触及那粗糙的纸质时,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她已有许久未曾接到家书。自她位份渐高,权势日重,家族与她的联系反而变得微妙而谨慎,多是年节时分循例的问安,或是宫中需要家族配合时,她主动去信指示。这般突兀的来信,透着不寻常。
她拆开信,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熟悉的、属于她父亲笔迹的字句。前面依旧是例行的问候与恭维,感念皇恩,赞她贤德。但到了后半段,笔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而恳切。
信中言道,她母亲入冬后便染了咳疾,起初不甚严重,近日却愈发沉重,夜间尤甚,几乎难以安枕。请了城中几位大夫,药吃了不少,却总不见大好。字里行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忧虑,最后更是隐晦提及,若能得宫中太医妙手,或请娘娘在皇上面前美言,赐下些宫内特有的珍贵药材,或许能助母亲渡过此劫。
信纸在萧明玥指间被捏出细微的褶皱。母亲……那个在萧府后院里,因庶女身份而始终小心翼翼、看人脸色,却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她身上的柔弱妇人。记忆中,母亲总是带着一股化不开的轻愁,只有在看到她读书习字有所进益时,眼中才会闪过些许光亮。
一股混杂着酸楚、担忧和某种难以言喻烦躁的情绪,悄然漫上心头。她仿佛能透过这薄薄的信纸,看到母亲在病榻上辗转咳嗽的憔悴模样,看到父亲那混合着担忧与算计的眼神。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瞬间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再睁开时,眼底已恢复了一贯的沉静。
“晚翠,”她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波澜,“去将本宫库房里那支五十年的老山参,还有前些日子南边进贡的川贝母和灵芝,拣上好的包一些。”
晚翠应了一声,却并未立刻离去,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娘娘,您……不向皇上请旨,派个太医出宫瞧瞧吗?”
萧明玥抬起眼,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语气淡漠:“皇上日理万机,岂能为臣子家事烦扰?宫中太医,自有规制,非诏不得擅离。本宫若开口,便是恃宠而骄,逾越规矩。”
她比谁都清楚,皇帝看似对她信任有加,实则最忌后宫与前朝、外戚牵连过深。沈令婉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她如今地位尊崇,更需谨言慎行,不能授人以柄。一点药材,已是她身为皇贵妃,对母家所能表示的、合乎礼法的最大关怀。
至于亲自出宫探视……更是想都未曾想过。宫规森严,皇贵妃之尊,非奉诏不得出宫门一步。即便是生身母亲病重,也越不过这道铁律。
亲情与宫规,至亲与至疏,在这九重宫阙之内,从来便是如此分明,甚至可说是冷酷。
晚翠见她神色,不敢再多言,默默退下去准备药材。
殿内重归寂静。萧明玥独自坐着,手中的信纸已被她抚平,整齐地折好,放在一旁。她面上无悲无喜,唯有在目光偶尔扫过那封信时,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
她得到了无上的权力和尊荣,足以庇护家族,却连在母亲病重时亲自探望、延请太医都做不到。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得自由”?
然而,这丝动摇仅仅存在了一瞬,便被更强大的理智碾碎。她走到今天这一步,付出了多少,舍弃了多少,岂能因一时心软而前功尽弃?在这吃人的后宫,一丝弱点,便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母亲,会理解的吧?她必须理解。
她重新拿起宫务册子,目光落在字里行间,试图将方才那点不合时宜的杂念驱散。只是那册子上的字,似乎半晌都未看进去一个。
至亲血脉,相隔宫墙,看似一步之遥,实则已是天涯。这或许,便是登上这权力巅峰,必须付出的代价之一。她早已做出了选择,便只能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不能回头,也……无路可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