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萧明远,殿内重归寂静。那点子所谓的血脉牵绊,如同被寒风吹散的蛛丝,未在萧明玥心头留下半分痕迹。她正欲吩咐晚翠备水梳洗,殿门外,钱公公的身影再次出现,这次,他的神色比方才更加凝重,甚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娘娘,”他声音压得极低,躬身禀报,“李德全李公公又来了,此刻正在殿外候着,说有……有性命攸关之事,恳求娘娘务必一见。”
萧明玥眉梢微挑。不到两个时辰,李德全去而复返,还是这般形容?她心中电转,已大致猜到了缘由。傍晚那份“记录”是投石问路,眼下这般作态,怕是那“石头”砸中了他自己的脚。
“让他进来。”她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李德全几乎是跌进来的。他不再是傍晚那个虽恭敬却隐含试探的御前大总管,此刻他脸色灰败,官帽微歪,额上布满细密的冷汗,官袍的前襟甚至因匆忙而有些褶皱。他一见端坐于上的萧明玥,便如同溺水者见到浮木,“噗通”一声重重跪倒,未语先磕头,咚咚作响,声音里带着彻底的惊慌与绝望:
“娘娘!皇贵妃娘娘!奴才……奴才求娘娘开恩!救救奴才那条不争气的贱命吧!求娘娘了!”
他伏在地上,肩膀剧烈耸动,竟是真的老泪纵横。
萧明玥不动声色,只静静看着他这番表演,或者说,这番真实的崩溃。她并不催促,端起手边微凉的茶水,轻轻啜了一口。
李德全见她不言,心中更是恐慌,抬起头,涕泪交加地急声道:“娘娘!奴才那不成器的养子……他……他在京郊与人殴斗,失手闹出了人命!如今苦主家告到了京兆尹衙门,人证物证都在,他……他这次怕是难逃一死了!娘娘,奴才就这么一个指望,他若死了,奴才……奴才也活不下去了啊!求娘娘慈悲,救救他!只要娘娘肯出手,奴才这辈子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也报答娘娘的大恩!”
果然是为了那养子。萧明玥心中冷笑。李德全在宫外经营多年,钱财人脉都不缺,如今却求到她这个后宫妃嫔头上,只能说明此事棘手,对方来头不小,或者证据确凿到他无法动用常规手段摆平。而他选择向她求救,既是走投无路,也是彻底投诚的表示。
她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李德全那张瞬间苍老了许多的脸上,声音依旧平稳:“李公公,你是在御前当差的人,当知规矩。后宫不得干政,更不得干涉地方刑名。此事,本宫恐怕无能为力。”
李德全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中那点微光彻底熄灭,整个人瘫软下去,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
然而,萧明玥话锋微转,语气淡漠如初:“不过,念在你伺候皇上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今日又特意来向本宫‘禀报’的份上……”
李德全猛地抬头,混浊的眼中重新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欲,死死盯着萧明玥。
“本宫可以破例,替你向京兆尹递句话。”萧明玥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归京。这是本宫能为你争取的,最好结果。”
流放三千里,与死刑相比,已是天大的恩典!李德全像是快要窒息的人终于吸到了一口空气,激动得浑身发抖,连连以头抢地:“谢娘娘恩典!谢娘娘恩典!流放好!流放好!只要能留他一条性命……”
“但是,李德全,”萧明玥打断他感激涕零的话,声音陡然下沉,带着一股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威压,如同寒冰瞬间封冻了所有的侥幸,“本宫的恩典,从不是白给的。”
李德全磕头的动作僵住,伏在地上的身体微微颤抖,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从今日起,”萧明玥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他卑微蜷缩的背上,“你的命,你养子的命,都系于本宫之手。皇上身边,何事该说,何事不该说;何事该让本宫知晓,何事该永远沉寂……你,可明白?”
这是要他彻底背弃君王,成为她安插在皇帝身边最深的耳目!这是诛九族的大罪!李德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他几乎晕厥。他汗出如浆,官袍紧紧贴在背上,冰凉刺骨。
一边是君恩似海(或许早已在帝王的猜忌中变得稀薄),一边是养子的性命和自己未来的生死荣辱。这选择,残酷而直接。
时间仿佛凝固。殿内只听得见李德全粗重艰难的喘息声,以及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
终于,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重重地将额头抵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奴才……明白!奴才李德全在此立誓,从今往后,唯皇贵妃娘娘之命是从!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若有异心,人神共诛,死无葬身之地!”
萧明玥静静地看着他发下这滔天誓言,脸上无悲无喜。誓言于她,轻如鸿毛,但掌握了他这致命的把柄,便等于扼住了他的咽喉。
“记住你今日之言。”她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丝厌倦,“退下吧。你养子之事,本宫自会料理。”
“谢娘娘!谢娘娘再造之恩!”李德全再次重重磕了三个头,这才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退出殿外。他的背影佝偻,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却又带着一种踏上不归路的沉重。
殿门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萧明玥缓缓起身,走到窗边,紫宸宫高耸,可见远处乾清宫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矗立。拿下了李德全,如同在坚固的堤坝上凿开了一个隐秘的缺口。皇帝的身边,不再密不透风。
可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这深宫如同一张巨大的棋盘,皇帝是执棋之人,她奋力搏杀,如今看似占据一角,又何尝不是一枚更显眼、更危险的棋子?
一枚知晓太多,也背负太多的棋子。
指尖触及冰凉的窗璃,那寒意丝丝缕缕,渗入肌肤,直抵心底。
棋子的觉悟,便是深知自身处境,却仍要……步步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