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轩里,那筐上好的红罗炭在盆中燃起跳跃的火焰,驱散了连日来盘踞不散的阴冷与潮气。暖意丝丝缕缕地渗透进冰冷的空气,也似乎熨帖了晚翠连日来惊惶不安的心。她看着坐在窗边,就着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静静翻阅一本旧书的萧明玥,眼底满是崇敬。
“小姐,您真厉害!”晚翠一边小心地拨弄着炭火,让它们烧得更旺些,一边忍不住低声赞叹,“那王宝之前那样嚣张,被您几句话就吓得魂都没了!看以后谁还敢克扣咱们的东西!”
萧明玥的目光并未从书页上移开,只是淡淡道:“打蛇打七寸。他既贪财,账目便是他的七寸。今日不过是借他之口,告诉这宫里盯着静思轩的人,我们并非可以任人揉捏的面团罢了。”
她的声音平静,心中却无半分松懈。王宝不过是个小卒,真正的风浪,还在后头。内务府的事情恐怕早已传开,慕容嫣那边绝不会善罢甘休,皇后与其他妃嫔,也必然会对她这个新晋的“刺头”多几分“关注”。
在这深宫里,一时的胜利非但不能高枕无忧,反而会将自己推向更显眼,也更危险的位置。
“晚翠,收拾一下,随我去御花园走走。”萧明玥合上书,站起身。整日困在这四方宫墙之内,消息闭塞,绝非良策。御花园是妃嫔们常去之处,亦是流言与信息的集散地。
秋日的御花园,虽无春夏的繁花似锦,却另有一番疏朗开阔的气象。菊花开得正盛,黄的,白的,紫的,簇拥在径旁,带着些傲霜的冷香。远处亭台楼阁掩映在渐染黄红的林木之间,景致如画。
然而,比景致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些点缀在园中的姹紫嫣红。
不远处的水榭旁,依稀传来丝竹之声,伴着女子娇柔的歌声,若有若无。更近些的九曲回廊上,三两个衣着光鲜的妃嫔正凭栏说笑,目光却不时扫向通往御书房方向的路径。更有甚者,直接在开阔的菊圃前舒展长袖,翩翩起舞,裙摆飞扬,引得随侍的宫女太监们低声叫好。
争奇斗艳,各显神通。人人都盼着那抹明黄色的身影会偶然兴起,踏入这园中,成就一段“偶遇”的佳话。
萧明玥只远远看了一眼,便带着晚翠,拐向了另一条更为僻静的小径。路越走越窄,景致也愈发显得荒疏。最终,她们来到园子最深处,一处几乎无人踏足的小池塘边。
池水已不再清澈,泛着深沉的墨绿色。大片残破的荷叶或低垂水面,或折茎断梗,枯黄的颜色诉说着生命的衰败。几支早已莲蓬干瘪的残荷,孤零零地立在水中,像一个个沉默的标点,记录着逝去的季节。
与方才那边的喧嚣热闹相比,这里只有风声掠过枯枝的细微呜咽,和池水几近凝固的沉寂。
萧明玥在池边一块表面还算平整的青石上坐下,目光静静地落在那些残荷之上。她没有像其他妃嫔那般精心妆扮,依旧是那身素净的青色衣裙,在这片衰败的景象中,反而奇异地融为一体,有一种孤寂而协调的美感。
晚翠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四周,低声道:“小姐,这里太冷清了,咱们要不要去别处看看?”
“这里很好。”萧明玥轻声说,视线并未移动,“热闹是她们的,我们只需看清楚自己脚下的路。”
她并非不渴望皇帝的垂青,那是她在这后宫安身立命、向上攀爬的唯一阶梯。但她更清楚,像那边园中女子那般,如同开屏的孔雀般急切地展示自己,只会显得廉价和可笑。皇帝见惯了投怀送抱,或许,更需要一点不一样的“意外”。
她需要等待一个时机,一个能让她自然而然,又与众不同地映入皇帝眼中的时机。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略显杂沓的脚步声和隐约的环佩轻响从远处传来,打破了此地的宁静。
晚翠猛地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望向声音来处。只见一行人正沿着池塘另一侧的小径缓缓行来。为首一人,身着明黄色常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疏离,不是当今雍帝又是谁?他身侧跟着总管太监李德全,身后还有几名低眉顺眼的侍从。
皇帝似乎也只是信步至此,目光随意地扫过荒凉的池塘,眉宇间带着一丝被政务缠绕后的倦怠。他显然也注意到了池塘这边唯一的人影。
晚翠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慌忙就要跪下。
萧明玥却仿佛浑然未觉,依旧静静地坐在青石上,目光悠远地凝望着池中残荷,侧影在微光中显得格外单薄而专注。
雍帝的脚步顿了顿。这僻静之处,竟有人?还是个女子。看服色,品阶极低。更奇怪的是,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他这一行人的到来毫无反应。这与那些千方百计制造“偶遇”的妃嫔,截然不同。
他生出一丝微末的好奇,脚步一转,竟朝着萧明玥的方向走了过来。
李德全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立刻恢复如常,安静地跟在身后。
脚步声渐近,直到停在身后不远处,萧明玥才仿佛骤然惊醒般,仓促回过头。看到雍帝的瞬间,她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惊慌与无措,连忙从青石上起身,拂了拂衣裙,屈膝深深行礼,声音带着一丝微颤:“婢妾答应萧氏,参见皇上,皇上万岁。”
雍帝没有立刻叫起,目光在她低垂的头顶和那身过于素净的衣裙上停留了一瞬,又转向那片残荷,淡淡开口:“你在此处做什么?”
萧明玥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声音轻柔却清晰:“回皇上,婢妾……在看残荷。”
“残荷?”雍帝似乎觉得这个答案有些意外,又有些趣致,“枯枝败叶,有何好看?”
萧明玥微微抬起眼帘,目光再次投向那片萧瑟的池塘,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飘渺:“婢妾在看‘留得残荷听雨声’的意境。李义山此句,以残破之景,写寂静之心,别有一种清冷孤寂的韵味。只可惜……”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今日无雨。”
“留得残荷听雨声……”
雍帝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句诗,再看眼前残荷,荒败的景象似乎陡然被赋予了一层诗意和深远的意境。他自幼饱读诗书,登基后虽忙于政务,但对文人雅事依旧存有几分偏爱。此刻听一个低位妃嫔,在这僻静之处,不是赏花弄月,而是对着残荷品评诗句意境,心中那丝好奇不由得更重了些。
他打量着她。容貌清丽,不是绝色,却自有一股沉静气质。尤其是那双眼睛,抬起时清澈如水,沉静时又仿佛蕴藏着许多心事,与这残荷秋池的景致,竟是说不出的契合。
“你读过李义山的诗?”雍帝的语气缓和了些许。
“婢妾在家中时,偶尔翻看过一些。”萧明玥垂下眼睫,姿态恭顺。
“起来吧。”
“谢皇上。”萧明玥这才缓缓起身,依旧垂首站在一旁,姿态恭谨,并不敢直视天颜。
雍帝又看了她片刻,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淡淡道:“秋日风凉,早些回去吧。”
“是,恭送皇上。”萧明玥再次屈膝。
雍帝点了点头,目光在她身上最后停留了一瞬,仿佛要记住这个在残荷边读诗的低阶妃嫔,随即转身,带着李德全等人沿着来路离去。
直到那明黄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晚翠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几乎软倒在地,拍着胸口道:“小姐!刚才……刚才真是吓死奴婢了!您怎么敢那样跟皇上说话?”
萧明玥直起身,望着皇帝离去的方向,眼底深处那抹冷静的光泽再次浮现。她轻轻抚平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她轻声说,像是回答晚翠,又像是告诉自己。
风再次吹过池面,拂动残荷,发出沙沙的轻响。这一次,那声音听在耳中,似乎不再仅仅是衰败的呜咽。
一颗石子,已然投入帝王的心湖。虽微不可察,但那涟漪,终将荡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