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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课题组办公室的灯光却亮如白昼。
马叔回来了,没有带回任何好消息,只带回了一壶凉透了的茶,和三把无形的刀。
“一阵风、一锅汤、冤大头。”
当马叔用他那惯有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沙哑嗓音,将耿平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出来时,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李瑞脸上的兴奋和激动,像是被针戳破的气球,迅速地瘪了下去。他呆呆地站在那块画满了宏大蓝图的白板前,那些复杂的箭头和方框,此刻看起来像一个精致而脆弱的笑话。
他引以为傲的,那个被他誉为“天才设计”的产业基金模型,在“三怕”这面粗糙的照妖镜前,瞬间现了原形。它解决得了资金的来源,解决得了利益的分配,却解决不了人性深处最根深蒂固的不安与恐惧。
“这……这不讲道理啊!”李瑞的脸色涨红,一半是憋屈,一半是挫败,“我们这是省发改委牵头的项目,有孙主任背书,未来可能还有周书记的关注,怎么可能是一阵风?我们把刘三那种地头蛇都连根拔了,官场都换了血,怎么还会是一锅浑汤?至于冤大头……我们基金的设计,本身就是利益共享,怎么会让他当冤大头?”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与其说是在质问,不如说是在给自己打气。
马叔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从帆布包里摸出那两颗核桃,在掌心里缓缓转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在为李瑞的慷慨陈词做着单调的伴奏。
林舟也一言不发,他静静地听着,目光在李瑞、马叔和一直沉默的苏晓之间流转。他的大脑中,【因果沙盘】并未开启,因为这已经不是一个需要推演未来的问题,而是一个必须直面现实的困局。耿平的话,不是预测,而是总结。是无数个像赵丰祥一样的商人,用真金白银和惨痛教训,在过去十年里写下的一部血泪史。
“他们不信的,不是我们的方案。”
一个清冷而坚定的声音,切断了李瑞的激动和马叔的核桃声。
是苏晓。
她一直坐在自己的工位上,从马叔开口的第一句话起,她的手指就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仿佛在记录,又像是在构建着什么。
此刻,她停了下来,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透着一种解剖刀般的冷静和锋利。
“他们不信的,是‘承诺’本身。”苏晓一字一顿地说,“无论是口头的,还是红头文件上的。因为在过去的经验里,这些承诺的解释权,不在他们手里。今天可以给你,明天就可以收回,甚至可以换一种方式来解释。这种不确定性,才是他们恐惧的根源。”
她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一支蓝色的马克笔。她没有去擦掉李瑞画的那个复杂的金融模型,而是绕开它,在旁边的一块空白处,画下了一个简单的天平。
天平的一端,她写下“企业投资”;另一端,她写下“政府承诺”。
“李瑞的基金模型,是想让天平两端的砝码在‘价值’上对等。但我们忽略了,这个天平的支点,是歪的。”苏晓用笔尖,重重地点了点天平的支点,“这个支点,叫‘信用’。当信用不对等时,无论两端的砝码多重,天平永远是倾斜的。企业那一端,永远是沉下去的。”
李瑞张了张嘴,脸上的潮红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刻的思索。苏晓的话,比耿平那三把刀子更让他感到寒意,因为她剖开的,是问题的核心。
“那……那怎么办?”李瑞的声音有些干涩,“信用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怎么扶正?”
“那就让它变得看得见,摸得着。”苏晓的语气不容置疑。
她转过身,面对着白板,也面对着办公室里的三位同事,仿佛一位即将进行精密手术的主刀医生,在向她的团队阐述方案。
“针对第一怕,‘一阵风’。”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们不能只给红头文件,我们要给一份‘协议’。一份由省发改委、红山县政府、产业基金管理公司、以及天虹集团四方共同签署的,具备完全法律效力的‘投资保障协议’。”
“这份协议的核心,不是承诺‘政策不变’,因为谁也无法保证这一点。它的核心是承诺,如果未来政策发生不可抗力的改变,对企业造成了实质性损失,将触发一个事先约定好的、清晰的、量化的‘补偿机制’。比如,因为环保政策调整导致生产线停产,协议将规定政府或基金,需在三十个工作日内,按照企业上一年度的平均日利润,对停产期间的损失进行全额补偿。”
李瑞的眼睛猛地亮了。他听懂了。这不是在保证天气不变,而是在承诺,如果下雨,我一定给你一把伞,伞的大小和材质都写得清清楚楚。这把虚无缥缈的“政策风险”,变成了一个可以计算的、有上限的“保险理赔”!
“针对第二怕,‘一锅汤’。”苏晓继续说,手中的笔在白板上画出了第二个结构图,“我们要在基金和项目公司之上,设立一个独立的‘项目监督与廉政委员会’。”
“这个委员会,由五方组成。省发改委派一人,县政府派一人,天虹集团派一人。最关键的,是引入两方独立的第三方机构:一家全国排名前十的会计师事务所,和一家在业内有良好声誉的律师事务所。委员会主席,由投资方,也就是天虹集团的代表担任。”
“项目所有超过五十万的采购合同、所有核心岗位的任命、所有工程分包商的选择,都必须经过这个委员会三分之二以上的票数通过。会计师事务所负责全程审计资金流向,律师事务所负责审查所有合同的合规性。所有会议记录、投票结果,定期向所有投资方公示。这就等于,我们把厨房的墙,换成了透明的玻璃,谁想往汤里扔苍蝇,所有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李瑞已经完全被苏晓的构想吸引了,他仿佛看到了一座坚固的堡垒正在被设计出来,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法学的严谨和逻辑的冰冷美感。
马叔盘核桃的手,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他一辈子都在和人打交道,他知道,那些商场上的老狐狸,最信的不是人情,而是规矩。是白纸黑字,能把丑话说在前面的规矩。
“最后,针对第三怕,‘冤大头’。”苏晓的语气,变得更加锐利。
她回到那个天平的图示旁,在“政府承诺”那一端,画上了一把沉重的锁。
“我们要在这份协议里,加入一条‘政府违诺惩罚性条款’。”
“协议里会明确列出政府方的所有承诺,比如,三个月内完成土地‘三通一平’,六个月内修通项目配套公路,保证项目十年内的税收优惠政策等等。每一项承诺,都对应一个明确的时间节点。”
“如果政府方未能按时履行任何一项承诺,并且没有不可抗力的理由,那么将自动触发惩罚条款。惩罚不是空洞的道歉或者检讨,而是真金白银。比如,晚一天完成通路,政府就要从财政里,拿出项目总投资的万分之一,作为违约金,注入产业基金,归全体投资人所有。”
“这条款的目的,不是为了罚钱。”苏晓放下笔,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林舟,“而是要让政府的‘违诺成本’,变得极其高昂。高到任何一个决策者,在想要拖延和推诿的时候,都必须掂量一下自己能否承担这个后果。我们要用这把锁,把政府和企业,牢牢地锁在同一艘船上。船沉了,谁也跑不了。”
话音落下,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李瑞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格式化后,又被装进了一个全新的操作系统。如果说他的产业基金是发动机,那么苏晓设计的这套“阳光协议”,就是这台发动机坚不可摧的底盘、智能精准的电控系统和最顶级的安全气囊。
它将所有虚无缥缈的“信用”、“关系”、“人情”,全部转化成了可以量化、可以执行、可以追责的法律条款。它冰冷、无情,却也因此,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这才是真正的“定心丸”。
一颗用法律条文、监督机制和惩罚条款,精心打造出来的,硬核的“定心丸”。
“我……”李瑞憋了半天,终于吐出两个字,“我服了。”
他看向苏晓的眼神,充满了敬畏。这个平时安安静静,永远在整理文件和会议纪要的女人,脑子里装的,竟然是一座如此森严的法学堡垒。
林舟终于笑了。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白板前,看着苏晓画下的那些结构图和天平,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他开口,打破了寂静,“李瑞造出了发动机,苏晓造出了车身和安全系统。现在,我们有了一辆理论上坚不可摧的‘战车’。”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自己的三位组员,最后落在了马叔身上。
“马叔,耿平说,赵丰祥是所有人心里的那辆‘前车’,是那本血淋淋的‘教科书’。”
林舟的嘴角,勾起一抹深邃的弧度。
“那么,我们的第一场路演,就从这本‘教科书’开始。”他顿了顿,声音清晰而有力,“我们要做的,就是开着我们这辆全新的战车,去告诉赵丰祥,也告诉所有人——”
“时代变了。现在,轮到我们来重新定义‘教科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