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腊月,朔风卷着鹅毛大雪,在翊坤宫的朱红宫墙上勾勒出层层雪痕。殿内却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正旺,铜铸的鹤形香炉里燃着醇厚的檀香,烟气袅袅缠上梁间悬着的珍珠宫灯,将殿内映照得朦胧而静谧。窗棂上糊着的云母笺,被窗外的雪光映得泛着温润的白,偶尔有碎雪落在窗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甄嬛斜倚在铺着玄狐软垫的贵妃榻上,身上裹着一件银貂斗篷,领口处垂着的东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南华经》,书页间夹着一枚风干的腊梅瓣,是去年暖冬从御花园折来的。对面的玫瑰椅上,海兰身着宝蓝色绣松竹纹的旗装,正低头翻阅着新修订的《本草纲目》,案头摆着一盏冒着热气的姜枣茶,她偶尔蹙眉,用朱砂笔在书页旁细细标注,神情专注得连鬓边的青金石流苏微微摇曳都未曾察觉。
魏嬿婉垂手立在榻边,手中捧着一盏温在錾花银壶里的雨前龙井,指尖因方才去小厨房传膳,还带着一丝未散尽的寒气。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甄嬛与海兰身上流转,心中暗自惊叹:自家主儿的手段,当真是深不可测。犹记前世,海兰不过是如懿身边一尊没有魂魄的木偶,唯如懿马首是瞻,从未有过自己的主张。可如今的海兰,眼底藏着寒星般的光,论起诗书条理清晰,前几日应对贵妃的刁难,更是言辞犀利,半点没让自己吃亏。这份从骨子里透出的聪慧与坚韧,与前世判若两人。
“嬿婉,”甄嬛忽然抬眼,目光落在魏嬿婉手中的茶盏上,声音温和却带着几分审视,“这茶温了多久了?”
魏嬿婉心头一凛,连忙垂首回话:“回主儿,刚温了一刻钟,正是入口的好时候。”她小心翼翼地将茶盏递到甄嬛手边,补充道,“奴婢想着主儿看书久了,喝些温茶润润喉,特意选了您最爱的雨前龙井,用山泉水沏的。”
甄嬛浅啜一口,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暖意蔓延开来。她瞥了眼魏嬿婉紧绷的侧脸,淡淡道:“你跟着本宫也有些时日了,心思倒是越发细了。只是这宫里,光有心思还不够,得有眼力见,知道什么该看,什么该听,什么该忘。”
魏嬿婉心中一动,立刻明白甄嬛是在点她方才走神的事。她屈膝行了一礼,语气恭敬:“奴婢明白,谢主儿提点。往后定当谨守本分,不多看,不多听,不多言。”
甄嬛微微颔首,没再说话,目光重新落回书卷上。一旁的海兰放下医书,端起姜枣茶递向甄嬛,笑道:“姐姐,嬿婉这孩子确实机灵,上次我丢了一支皇上赏的玉簪,还是她细心,在廊下的积雪里找了回来。”
“能办事就好。”甄嬛接过姜枣茶,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只是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机灵人,能不能站稳脚跟,还得看心性。”
三人正说着,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芸枝带着寒气的声音:“主儿,舒贵人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向您请教。”
甄嬛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眼看向门口,眉峰轻蹙。她与这位舒贵人素无往来,入宫这些时日,仅在几次宫宴上远远见过几面,唯一一次交谈,还是去年在倚梅园说了两句,今日怎会冒着这般大雪登门?“她倒是会挑时候。”甄嬛语气平淡,却难掩眼底的疑惑,“这雪天路滑,她倒肯费这个劲。”
魏嬿婉心中立刻有了数,悄悄上前一步,俯身凑到甄嬛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主儿,这舒贵人在前世与如懿交情匪浅,性子执拗得厉害,说是如懿的翻版也不为过,只是比如懿多了几分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痴气。”
甄嬛听完,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眼底的疑惑化作几分古怪。她抬眼看向魏嬿婉,语气轻缓却带着追问:“你既知她这般性子,觉得她今日来,是为了什么?”
魏嬿婉心头一紧,斟酌着回道:“回主儿,舒贵人对皇上的痴迷是真。依奴婢看,她今日来,多半是为了讨皇上欢心。”
甄嬛微微颔首,沉吟片刻,对芸枝吩咐道:“让她进来吧,在外头冻着,倒显得本宫小气了。”
不多时,身着一袭欧碧色旗装的舒贵人缓步走入殿内。那旗装领口和袖口滚着一圈白狐绒,衣摆处用银线绣着几枝傲骨寒梅,花瓣上缀着细小的珍珠,走动时仿佛有落雪簌簌。只是她脸色透着几分不正常的红晕,鼻尖冻得通红,想来是在雪中受了寒。她走到殿中,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声音清细却带着几分刻意的柔婉:“嫔妾,给娴妃娘娘请安,给愉嫔娘娘请安。天寒路滑,嫔妾叨扰了。”
“舒贵人免礼,坐吧。”甄嬛抬手示意她坐至海兰身旁的空位,随即对侍立一旁的菱枝吩咐道,“去小厨房取些新蒸的豆沙糕来,再沏一壶驱寒的红糖姜茶,舒贵人定是冻着了。”
舒贵人谢过恩,在玫瑰椅上坐下,目光飞快地扫过殿内陈设。见四壁悬挂着水墨寒江独钓图,书案上摆着精致的端砚和几支狼毫笔,连侍立的宫女都身姿端正、气度不俗,心中暗自思忖:都说娴妃娘娘深得皇上赏识,今日一见,这翊坤宫的雅致格调,倒真不与其他宫殿一般俗艳,难怪能让皇上时常挂在嘴边。
“舒贵人今日冒雪前来,不知有何要事?”甄嬛见她目光流转,迟迟不肯开口,便主动打破沉默,语气平淡无波。
舒贵人闻言,立刻收敛心神,抬眼看向甄嬛,脸上堆起柔婉的笑意:“嫔妾今日前来,实在是有一事相求。前日嫔妾去养心殿伴驾,听皇上无意间提起一道‘暗香汤’,说那汤清冽甘醇,带着淡淡的梅香,冬日里喝着暖心暖胃,让他难以忘怀。嫔妾想着,娘娘素来聪慧,对膳食一道也颇有研究,故而特来向娘娘请教这汤的做法。”
这话一出,甄嬛刚入口的一口姜茶险些喷出来,她连忙用帕子掩住唇角,强压下心中的惊愕。什么暗香汤?不过是去年梅花开时,她一时兴起,在普通的汤中撒了几片新鲜梅瓣,权当消遣罢了,竟能让皇上记到现在?再说,她如今怀着身孕,早已许久未曾做过这等小玩意儿了。
“舒贵人说笑了。”甄嬛定了定神,语气平静地说道,“那不过是本宫冬日闲时,用梅花瓣随意搭配的一道寻常甜汤,算不得什么稀罕玩意儿,更谈不上让皇上念念不忘。”
“娘娘太过谦虚了。”舒贵人却不依不饶,往前凑了凑,眼中闪过一丝急切,“能让皇上挂在嘴边的东西,自然有其特别之处。嫔妾听闻,那汤不仅好喝,还能安神助眠,皇上近日批阅奏折劳累,嫔妾想着学会了做给皇上,也好为皇上分忧。娘娘就教教嫔妾吧?”
魏嬿婉站在一旁,见舒贵人言辞恳切,眼底却藏着偏执,悄悄抬眼看向甄嬛,见她眉头微蹙,便上前一步,语气恭敬地说道:“舒贵人有所不知,我家主儿如今怀着龙裔,太医特意叮嘱过,不可劳神思虑琐事。这膳食之事,本就繁琐,主儿实在无心应付。再说,御膳房的御厨个个手艺精湛,您若是想学,不如请御厨指点,岂不是更妥当?”
舒贵人闻言,脸色微微一沉,看向魏嬿婉的目光带着几分不悦:“本宫与娴妃娘娘说话,何时轮到你一个宫女插嘴?”
魏嬿婉立刻垂下头,恭敬地退后一步:“奴婢失言,请舒贵人恕罪。”
甄嬛见状,眼底掠过一丝冷意,语气却依旧平和:“舒贵人不必动气,嬿婉也是关心本宫的身子。实不相瞒,那暗香汤并无特别之处,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臣妾如今身子不便,实在没法细细教你,还望你体谅。”
舒贵人见甄嬛态度坚决,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却仍强撑着笑意:“娘娘既然不便,嫔妾自然不敢强求。只是……只是皇上那般念着这汤,嫔妾心里实在记挂。娘娘若是想起什么细节,还望能告知嫔妾一声。”
“若有机会,再说吧。”甄嬛淡淡应着,明显是下了逐客令。
舒贵人见状,知道再纠缠下去也无用,只能起身告退:“既然娘娘身子不适,嫔妾便不多打扰了。臣妾告辞。”说罢,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转身快步离开了翊坤宫。
直到舒贵人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海兰才蹙着眉说道:“姐姐,这舒贵人实在古怪,一道寻常的甜汤,竟让她冒雪跑来追问,实在让人费解。”
甄嬛轻轻拍了拍海兰的手,安抚道:“无妨,不过是个被情爱迷了心窍的人罢了。”待海兰走后,她看向一旁垂首立着的魏嬿婉,语气严肃了几分,“嬿婉,你随本宫进内殿来。”
魏嬿婉心中一凛,连忙应道:“是,主儿。”
跟着甄嬛走进内殿,魏嬿婉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主儿,您叫奴婢?”
“起来吧。”甄嬛在铺着软垫的拔步床上坐下,示意魏嬿婉近前,“方才你说前世舒贵人对皇上十分痴迷,还是翻版的如懿,可有具体的例子?”
魏嬿婉不敢怠慢,垂首细细说来
“哦?”甄嬛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她竟然这般……”甄嬛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魏嬿婉立刻回道,“是呢,舒贵人自认为对皇上痴情,甚至认为如懿对皇上的情谊胜过宫里所有的人,所以一直跟在如懿身后,对后宫其他争宠的人十分鄙夷。”
甄嬛闻言,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若有所思:“这么说,如懿是把她当枪使了?”
“主儿英明。”魏嬿婉点头道,“舒贵人性子痴执,又没什么城府,最容易被人利用。舒贵人对如懿一片真心,如懿却不肯将她不孕的真相告诉舒贵人。后来是我将真相告诉了她,舒贵人得知了皇上对她的防备,就自尽了。”
甄嬛有些感慨说:“倒真是个可怜人,能救一个,就救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