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尽天明,一夜未眠的京城,并未迎来熟悉的喧嚣。
往日里,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走街串串的叫卖声,车马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早起的人们推开院门的吱呀声,便会像潮水一般,将这座沉睡的雄城唤醒。
但今日,城是醒了,却是在一片死寂中醒来。
取代了市井烟火气的,是整齐划一的甲胄摩擦声,是军靴踏过长街的沉重回响。一队队面无表情的城防军,手持长戟,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密度,将京城分割成无数冰冷的方格。所有的坊门都已落锁,只留下狭窄的通道供人出入,盘查严苛,气氛肃杀。
雁门关的冲天火光,终究是烧到了南国的都城。
清心阁内,柳惊鸿推开窗,一股夹杂着晨露与泥土的冷冽空气涌了进来。她没有去看那只插着断茎的白瓷瓶,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院墙之外。
那无处不在的压抑感,如同密不透风的蛛网,连风都似乎变得粘稠。
她就这么静静地站着,听着远处传来的、隐约的呵斥声与铁器碰撞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场景,让她想起了前世在战乱地区执行潜伏任务的日子。封锁,戒严,恐慌……这些都是刻在她骨子里的熟悉元素。
对别人而言,这是禁锢与危机。对她而言,这却是最好的保护色。
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跑进院子,是绿萼。她一夜未归,此刻发髻散乱,衣角还沾着泥点,一张小脸煞白,嘴唇都在哆嗦。
“王妃……”她一进院子就跪了下来,声音带着哭腔,“奴婢……奴婢没用。奴婢去找了哥哥,可他什么都不知道。工部的人都被下了封口令,谁也不敢提太子府一个字。奴婢想多问几句,还被他上司的亲信给盯上了,差点……差点回不来。”
她吓坏了,以为自己办砸了王妃交代的生死攸关的大事,必定会引来雷霆之怒。
柳惊鸿缓缓回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眼神里没有预想中的怒火,也没有失望,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哦,是吗?”她轻描淡写地问,“被盯上了?”
“是!那人一直跟着奴婢,奴婢绕了好几条街才甩掉他!”绿萼急急地补充,想证明自己已经尽力。
“嗯,知道了。”柳惊鸿点点头,语气随意得像是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邻里八卦,“起来吧,去厨房端些早膳来,我饿了。”
绿萼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这?
没有责罚?甚至没有一句重话?她冒着天大的风险,换来的就是一句“知道了”?
“还跪着做什么?”柳惊鸿歪了歪头,脸上露出一丝困惑,“难道你想让本王妃饿着肚子?”
“不,不是!奴婢这就去!”绿萼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站起来,逃也似地冲向了厨房。
看着她仓皇的背影,柳惊鸿的嘴角无声地牵动了一下。
她当然知道绿萼问不出什么。她要的,本就不是答案,而是绿萼“去问”这个行为,以及“被盯上”这个结果。
那只跟在绿萼身后的“眼睛”,此刻应该已经将这份“王妃愚蠢又急切地执行命令”的报告,呈到了萧夜澜的案头。
这就够了。
从这一天起,七皇子府的下人们发现,他们那位喜怒无常、动辄“发疯”的王妃,忽然安静了下来。
她不再折腾花了,也不再半夜三更地在院子里剪东西。她每日辰时起身,用过早膳后,便会捧着一卷书,坐在庭院的紫藤花架下,一看就是一整天。
有时候是医书,有时候是南国的地方志,甚至还有一些讲奇闻异事的杂记。她看得极认真,时而蹙眉,时而用指尖在书页上轻轻划过,仿佛在与书中的古人对话。
偶尔看累了,她便会拿出针线,学着府里的绣娘,在一块素白的锦帕上绣些花鸟。只是她的手艺实在生疏,绣出来的鸳鸯像两只长了翅膀的肥鸭,绣出的牡丹则更像一团被人打烂的番茄。
府里的下人们私下里都在议论。
“王妃这是怎么了?转性了?”
“嘘,小声点!我猜啊,是被王爷给治住了。你没瞧见那天王爷从清心阁出来那脸色,吓死个人!”
“也是,再疯还能疯得过王爷去?这下好了,安安分分地当个摆设,咱们的日子也好过些。”
这些窃窃私语,自然也传到了长顺的耳朵里,又由长顺的嘴,传到了萧夜澜的书房。
萧夜澜听着长顺的禀报,手中正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面上不动声色。
“看书?刺绣?”他淡淡地问。
“是。据说绣工惨不忍睹,绣房的张妈妈想去指点两句,还被王妃一句‘本王妃就喜欢这样,你管得着吗’给顶了回来。”长顺忍着笑意,学着柳惊鸿的“疯言疯语”。
萧夜澜的指尖一顿。
他当然不信柳惊鸿会被他轻易“治住”。这不过是她的新伪装。从一个张牙舞爪的疯子,变成一个安静的、不那么疯的疯子。
她在用这种方式,向他,也向所有人宣告她的“蛰伏”。
只是,狼收起了獠牙,不代表它变成了羊。它可能只是在等待一个更好的、可以一击毙命的时机。
“由她去。”萧夜澜挥了挥手,“只要她不出清心阁,不必管她。”
他想看看,这条被他下了死命令的疯狗,在被北国组织同时要求“蛰伏”的情况下,究竟要如何演出这台戏。
清心阁内,柳惊鸿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书页上,正介绍着一种名为“乌头”的植物,其根茎剧毒,但若与特定的几种草药混合,在密闭空间内燃烧,产生的烟雾却能让人迅速昏厥,且事后难以查出痕迹。
她的指尖在“乌头”两个字上轻轻点了点。
京城戒严,守卫森严。想靠武力潜入守卫重重的太子府粮仓,再安放足以炸毁整个仓库的火药,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如果,能让守卫自己“睡着”呢?
萧夜澜要的是结果,是烟花。他不在乎过程。
北国组织要的是态度,是蛰伏。他们只要求她不要在明面上兴风作浪。
那么,一场由太子府“内部”意外失火,最终引燃了整个粮仓的“事故”,无疑是能同时满足这两份矛盾命令的、最完美的剧本。
夜色渐深,京城的戒严没有丝毫放松的迹象。巡逻队的火把,像一条条流动的火龙,在寂静的街巷间穿梭。
柳惊鸿吹熄了灯,整个清心阁陷入一片黑暗。
她没有睡,而是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在桌上摊开了一张纸。她提起笔,蘸饱了墨,在纸上写下一行行字。
那不是诗词,也不是什么心得感悟。
那是一份清单。
“上等木炭粉,三斗,需过三重细筛,越细越好。”
“硫磺,一斤,用于药材防潮。”
“硝石,五斤,腌制腊肉所用。”
“桐油,一罐。”
“棉线,十卷,需最粗最结实的那种。”
……
写完最后一笔,她将纸张吹干,仔细折好。
做戏要做全套。一个正在“蛰伏”的、对生活重新燃起那么一点点兴趣的王妃,想在自己的小院里搞点“无伤大雅”的小发明,或者心血来潮想学着腌肉、制药,是再合理不过的请求了。
她起身,推开门,对着守在廊下的绿萼招了招手。
绿萼这两日过得提心吊胆,见王妃终于不再安安静静地看书,反而深夜叫她,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王妃……”
柳惊鸿将那张折好的纸条递给她,脸上带着一种孩童般天真又执拗的神情,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别人听了去。
“绿萼,你去趟库房,就说本王妃最近看杂书,对这些东西好奇,想拿来玩玩。记住,要偷偷的,别让王爷知道,不然他又该说我胡闹了。”
绿萼接过纸条,借着月光展开一看,上面罗列的东西让她一头雾水。木炭粉?硫磺?硝石?这都是些什么东西?王妃拿这些来玩?
她虽然不懂,但这些东西听起来总比打探太子府粮仓要安全得多。她不敢多问,连忙点头:“奴婢遵命!”
看着绿萼快步离去的背影,柳惊鸿缓缓走回屋内,重新坐回桌前。
她的目光落在清单上那些名字上。
木炭,硫磺,硝石。
以一比二比七的比例混合,便是这个时代最基础,也是最有效的黑火药。
她要的,可不仅仅是一场“意外失火”。
萧夜澜要一场烟花。
那她,就送他一场前所未有的、能将半个京城的天空都照亮的……盛世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