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玉兰枯坐在堂屋的门槛上,手里攥着一把晒得干脆的艾草,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浓烈刺鼻的草药味弥漫在闷热的空气里,却怎么也驱不散心头的沉重。
那沉甸甸的烦闷像生了根,坠在胃里,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昊文兰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稀饭从灶间走出来,轻轻放在桌上,柔声道:
“妈,您多少吃点儿。从早上到现在,您水米都没打牙呢。”
虞玉兰仿佛没有听见,浑浊的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望向远处那片被日头晒得发白的土地。
那是她守了一辈子的命根子,是她男人用血汗浇灌、最后累倒在田埂上也没舍得撒手的地方。
“妈,”昊文兰的声音更轻了,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我知道您心里不痛快。
可社里……社里也是为大家好。您看,东头老李家,入了社,今年春耕就没那么累,还多开了两亩荒地……”
“我忘不了!”
虞玉兰猛地打断她,眼眶瞬间被浑浊的泪水涨满,深陷的眼窝成了两汪小小的苦泉,声音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硬度。
“我忘不了正英那小小的身子是怎么被水卷走的!
忘不了我男人累得咯血、最后倒在田埂上是为什么!”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积压了太久的恐惧、委屈、对逝去亲人的无尽思念,以及对眼前这翻天覆地变动的彻底抗拒,如同溃堤的洪水,汹涌咆哮而出。
“可那是我自家的命!我认!我扛!
我虞玉兰骨头硬,膝盖不打弯,跪不下去求人!
更不会把我祖传的命根子,交到那些我看不上眼、信不过的人手里去糟践!
让他们当擦脚布使唤!”
她喘着粗气,指着昊文兰,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
“你们……你们翅膀硬了,想飞,想攀高枝,我不拦着!
可我的地,我的屋,我的老黄牛,谁也别想动!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我就在这屋里,在这生我养我的地上,咽了最后一口气,我也认!
骨头埋在这儿,魂也守在这儿!”
“妈——” 门口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唤,沉痛得像从地底挤出来。
姬忠楜不知何时回来了,高大的身影堵在门框里,像一尊落满尘埃的石像。
脸上沾着泥灰和汗渍,嘴唇干裂起皮,眼神疲惫不堪,深处翻涌着难以言说的痛苦。
他显然听到了最后几句锥心之言。
他步履沉重地走进来,没看一眼桌上的饭食,径直走到虞玉兰面前,蹲下身,仰头望着母亲那张被岁月和苦难刻满沟壑的脸,仿佛仰望一座即将倾颓却又无比沉重的山峦。
“妈,”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您别气,别气坏了身子。
文兰……文兰不是那个意思。社里……社里也没逼咱。
章程上白纸黑字写着呢,入社……入社自愿。”
“自愿”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显得格外艰难,仿佛每个字都带着重量。
“自愿?” 虞玉兰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诞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凄凉无比、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楜儿,你娘是老了,眼花了,可心还没瞎!‘自愿’?你出去听听!竖起耳朵听听外头都是咋嚼舌根的!
说咱是‘落后分子’、‘绊脚石’!唾沫星子汇成河,都能把人活活淹死!
庞世贵昨儿个见着我,那眼神,跟刀子似的,恨不得剜下我一块肉来!
这叫‘自愿’?这叫拿软刀子割你的肉,剜你的心!”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盐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姬忠楜心上。
他沉默了,头颅沉重地低垂下去。
母亲说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深深扎进他心窝。
他何尝没有感受到那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压力?
他是社里的生产骨干,是开渠的先锋,却偏偏摊上个死活不肯入社的娘,这让他夹在中间,里外煎熬,如同架在火上烤。
他深深理解母亲对土地的眷恋,那是她一生的命脉,也是父亲用生命浇灌的遗产。
那泥土的气息,就是母亲呼吸的韵律。
可他也亲眼目睹了合作社展现出的力量,那些单干户望而兴叹的沟渠,合作社一声令下,人潮涌动,沟成渠通。
那些曾经零散的土地在统一规划下,渐渐显露出整齐划一、生机勃勃的新貌。
他内心也燃着对新生活的向往之火,相信这是通向更好生活的必经之路。
“妈,”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深处挤出的呜咽。
“您……您要实在不乐意,咱……咱就不入。
您的地,您留着,想咋种就咋种。
您的牛,您喂着,它跟您亲。
屋……屋也还是您住着,暖暖和和的。
社里……社里总不能把咱家的门堵上,不让人活吧?”
这话说出来,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灵深处的无力。
“忠楜!” 昊文兰惊愕地看着丈夫,手里的勺子“当啷”一声掉在桌上,滚了几滚。
她没想到丈夫会说出这样妥协的话,这等于是在汹涌的时代洪流前,主动退回到了原来的小天地。
虞玉兰浑浊的眼睛骤然亮了一下,像溺水之人猛地抓住了一根漂浮的稻草,但随即又被更深更冷的绝望之潮淹没。
她看着儿子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眉宇间那化不开的愁苦和挣扎,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
他孝顺,老实巴交,可他不是个没主意、没热血的木头人。
他眼里的那簇火,和昊文兰眼里烧着的,是同一种火焰——对新事物的好奇,对未来的憧憬。
他嘴里说着“咱不入”,可那“咱”字后面,藏着多少无奈、多少不甘、多少被生生压抑下去的向往?
那声音空洞得连他自己都不信。
堂屋里陷入一片死寂,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压得人胸口发闷。
只有灶膛里未熄尽的余烬,偶尔不甘心地发出一声“噼啪”的轻响,像垂死之人最后一声微弱的叹息。
里屋传来细弱的哭声,是夕英醒了。
昊文兰木然地起身,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一步一步,机械地往里屋挪去。
那挺直的背影,此刻却仿佛背负着无形的千钧重担。
虞玉兰的目光追随着儿媳的背影消失在里屋门后,又缓缓移回儿子那低垂的、仿佛承受着泰山压顶般重量的头颅上。
一个念头,一个冰冷坚硬、带着绝望气息的念头,如同潜伏在幽暗深渊的毒蛇,从她心底最寒冷、最无助的角落,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越缠越紧,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难道真要因为她这把老骨头,硬生生折断儿子儿媳奔向新生活的翅膀吗?
可要她放弃坚守了一辈子的东西,又跟剜她的心有什么区别?
几天后,一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午后。
空气粘稠得如同熬化的猪油,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一丝风也没有,连树梢都纹丝不动,天地间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
蝉在屋后的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那单调而尖锐的噪音,像无数根钢针扎进人的耳膜,搅得人心烦意乱,血脉贲张。
虞玉兰依旧坐在堂屋冰冷的门槛上,手里无意识地搓着那把艾草,浓烈的草药味似乎也被这闷热的天气凝滞了,无法驱散心头的滞涩与沉重。
姬忠楜和昊文兰从社里回来得比往常早些,两人脸上都蒙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在闷热的空气中闪着微光,神情却异常凝重,仿佛刚从一场无声的鏖战中归来,疲惫中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
昊文兰走到虞玉兰面前,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婆婆那仿佛一夜之间又增添了许多白发的鬓角。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石头投入古井,带着一种经过反复思量、破釜沉舟般的平静。
“妈,”她开口道,目光坦诚而坚定。
“有件事,我们思前想后,翻来覆去掂量了无数遍……觉得……得跟您摊开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