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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的风裹着湿冷的雾气,把老槐村的炊烟压得低低的,像一缕缕贴在地面上的魂。我背着桃木剑走在田埂上时,鞋尖已经沾了三层泥,每走一步都能听见鞋底与湿泥摩擦的“咕叽”声,混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孩童啼哭,在空旷的田野里飘得很远。

来老槐村是因为三天前收到的那封信。信封是糙纸做的,边缘磨得毛边,上面只写了“邻村斩妖人亲启”七个字,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发抖的手写的。里面的信纸更薄,墨水洇透了纸背,只说“救救孩子,老槐树下,必有重谢”。我当时正坐在自家院里磨桃木剑,剑身上的朱砂纹路被磨得发亮,听见院门口的老鸹叫了三声,抬头就看见那封信插在门环上,风一吹,信纸哗啦啦响,像有人在背后催。

老槐村我只来过一次,还是五年前。那时候村里还没这么冷清,田埂上能看见扛着锄头的农人,村口的老井边总有妇人洗衣说笑。可这次来,整个村子静得吓人,路边的狗尾巴草蔫头耷脑,连只麻雀都看不见。走到村东头时,终于听见了人声——一群人围着那棵百年老槐,有人举着斧头,有人抱着柴禾,还有个老妇人跪在地上,手里攥着把香灰,嘴里念念有词。

“这就是李阿爷?”我心里嘀咕着,加快了脚步。人群自动给我让开一条路,我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蹲在槐树下,双手抱着头,肩膀一抽一抽地抖。他穿的蓝布衫洗得发白,袖口磨破了边,露出里面干瘦的胳膊。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我才看清他的脸——眼窝深陷,布满血丝,颧骨高耸,嘴唇干裂得渗着血珠,像是好几天没合眼了。

“您是……邻村的斩妖人?”李阿爷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木头,他挣扎着站起来,刚走两步就踉跄了一下,旁边的后生赶紧扶住他。“求您了,救救我孙子,就这一个孙儿,要是没了,我对不起列祖列宗啊!”他说着就要跪下来,我赶紧伸手拦住他,指尖碰到他的胳膊,只觉得冰凉,像摸在一块石头上。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槐树——这棵老槐确实有些邪性。树干得两个成年人才能抱过来,树皮粗糙得像老人的皱纹,枝干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叶子却异常茂盛,墨绿得发黑,连秋风吹过都纹丝不动。更奇怪的是,树干上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些纹路,像是人脸,又像是抓痕,在阴沉的天色下,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神婆说,得用这棵槐木做口半大的棺,让孩子睡里头焐魂,”旁边的妇人插了话,她是李阿爷的邻居王婶,脸上满是愁容,“可老辈人说了,入秋不砍槐,槐木招阴,这要是……”她话没说完,就被李阿爷狠狠瞪了一眼,吓得赶紧闭了嘴。

我没说话,从背包里掏出罗盘。罗盘刚一打开,指针就“嗡嗡”地转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住了,最后死死地指向老槐树的树干。我心里一沉——这棵树的阴气,比我见过的任何妖物都重。

“斧头拿来。”我对旁边举着斧头的后生说。后生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李阿爷,见李阿爷点了头,才把斧头递过来。斧头是新磨的,刃口闪着寒光,我握住斧柄,能感觉到木头传来的凉意。深吸一口气,我举起斧头,朝着树干砍了下去。

“咚”的一声闷响,斧头嵌进了树干里。可下一秒,我就觉得不对劲——树干里没有传来木头的硬实感,反而像是砍在了一团软乎乎的东西上。紧接着,一股暗红色的汁液从斧口渗了出来,顺着树干往下流,滴在地上“滋滋”地冒白烟。

“这是……血?”人群里有人惊呼起来,几个胆小的后生往后退了几步,脸色发白。我凑近一看,那汁液确实像血,粘稠得很,还带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腐肉烂了之后的腥气,又混着甜杏的香味,闻着让人恶心。

“别砍了!别砍了!”王婶突然尖叫起来,指着树干,“你们看!树干上!”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树干上的纹路慢慢清晰起来,真的形成了一张人脸——眉眼模糊,鼻子塌陷,只有嘴角咧得很大,一直咧到树干的边缘,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李阿爷的身体晃了晃,他扶住树干,声音带着哭腔:“救救孩子,求你们了,只要能救孩子,我死都愿意!”他说着,就要去拔斧头,想自己砍。我赶紧拦住他,把桃木剑从背包里拿出来,剑身上的朱砂在阴沉的光线下泛着红光,刚靠近树干,树干上的人脸就扭曲了一下,汁液渗得更快了。

“先把孩子抱来看看。”我说。李阿爷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让后生去家里抱孩子。不一会儿,后生抱着个裹着棉被的孩子跑了过来,孩子看起来只有五六岁,小脸苍白得像纸,嘴唇发紫,呼吸微弱,只有胸口微微起伏,证明还活着。

我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烫得吓人。再翻开孩子的眼皮,瞳孔涣散,眼白上布满了血丝。“是被阴气缠上了,”我皱了皱眉,“这棵树里藏着东西,它在吸孩子的魂。神婆说的焐魂,根本就是把孩子送给它当点心。”

李阿爷的身子一僵,他看着孩子,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那……那怎么办?我就这一个孙儿,我不能失去他啊!”他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

“先把木棺做起来,但不能让孩子睡进去,”我想了想,“我用朱砂在棺上画符,引里面的东西出来,再用桃木剑斩了它。不过,这东西在树里待了很久,怨气很重,可能会有危险。”

人群里安静下来,没人说话。过了一会儿,王婶开口了:“我们帮你!只要能除了这妖物,保村里平安,我们不怕危险!”其他村民也纷纷点头,有人回家拿朱砂,有人去准备黄纸,还有人守在孩子身边,生怕出什么意外。

李阿爷擦干眼泪,他看着我,眼神坚定:“我跟你一起,是我要砍树害了大家,我不能躲在后面。”

我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夕阳西下,天色越来越暗,老槐树下的人忙忙碌碌,火光摇曳,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树干上,和那张人脸重叠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是影子,哪个是树怪的脸。

木棺是连夜做的。三个年轻后生轮流拉锯,木屑纷飞,槐木的味道越来越浓,那股腐肉混着甜杏的怪味也越来越重。我坐在一旁,用朱砂和黄纸画符,每张符上都画着镇魂的图案,笔尖划过黄纸,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在和什么东西对话。

半夜的时候,木棺终于做好了。棺身是半大的,刚好能躺下一个孩子,棺盖是活动的,上面刻着简单的花纹。我把画好的符一张张贴在棺身上,朱砂的红光透过符纸,在棺木上晕开,像一层血。

“把棺放到槐树下,”我对后生们说,“注意点,别碰到符。”后生们小心翼翼地把木棺抬到槐树下,棺底刚碰到地面,就听见“咔哒”一声,像是棺木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李阿爷紧张地抓住我的胳膊,我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别慌。从背包里掏出桃木剑,我走到木棺前,刚要掀开棺盖,突然听见村里传来一声狗叫——是赵叔家的狗,叫得很凶,可只叫了一声,就没了动静。

“怎么回事?”王婶脸色发白,“赵叔家的狗平时很乖,不会随便叫的。”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刚想让后生去看看,就看见赵叔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他的衣服上沾着血,脸上满是惊恐。

“狗……我的狗没了!”赵叔声音发抖,“我听见狗叫,出去一看,狗躺在地上,脖子上有个洞,血都流干了,旁边……旁边还有根槐树枝!”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树枝,树枝是新折的,上面还带着叶子,叶子上沾着暗红的血。

我接过树枝,凑近闻了闻,一股熟悉的怪味传来——和树干里渗出来的汁液味道一样。“是树里的东西干的,”我握紧了桃木剑,“它饿了,开始找替身了。”

人群里一片哗然,有人开始害怕,小声议论着要回家。李阿爷突然大喊一声:“都别走!要是现在走了,它下次找的就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家人!”他的声音很大,震得每个人都安静下来,“斩妖人说了能除了它,我们就信他一次!”

村民们互相看了看,没人再提回家的事。我心里有些感动,这些村民虽然胆小,但在危险面前,还是选择了团结。“谢谢大家,”我说,“今晚我们守在这里,它肯定会出来的。”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们守在槐树下,没人说话,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虫鸣。李阿爷一直守在孩子身边,时不时摸一摸孩子的额头,脸上满是担忧。我握着桃木剑,盯着木棺,不敢有丝毫放松。

凌晨三点的时候,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风裹着雾气,把火把吹得忽明忽暗。木棺盖“咔哒咔哒”地响起来,像是有人在里面推。我赶紧举起桃木剑,大喊一声:“谁在里面?出来!”

话音刚落,木棺盖“砰”地一声被掀开了,里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可紧接着,我就听见了细碎的抓挠声,像是无数只手在抓挠棺壁,还夹杂着女人的哭声,断断续续的,听得人头皮发麻。

“是它!它出来了!”王婶尖叫起来,躲到了后生身后。李阿爷也吓得后退了几步,可他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又往前走了几步,挡在孩子身前。

我深吸一口气,举起桃木剑,朝着木棺里刺了下去。剑刚刺进木棺,就感觉到一股阻力,像是刺在了一团棉花上。紧接着,一股黑气从木棺里冒了出来,黑气里裹着无数根槐树枝,树枝上挂着破烂的衣服碎片,还有一些头发。

“十年前,你把你妻子埋在这棵树下,是不是?”我盯着李阿爷,大声问道。李阿爷的身体一僵,他看着我,眼神躲闪,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冷笑一声,“这棵树之所以有这么重的阴气,就是因为你埋了活人在树下。你以为埋了她,树神就能保你家人平安,可你没想到,她的怨气太重,附在了槐树上,变成了妖物,现在要找你们报仇!”

李阿爷瘫坐在地上,眼泪不停地流:“我……我也是没办法啊!那时候她得了重病,没钱治,村里的老人说,把活人埋在槐树下,树神能显灵,保家人平安。我想着,只要能让家人好好的,我……我就对不起她啊!”他说着,用拳头捶打着地面,哭得像个孩子。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年轻男人举着柴刀跑了过来,他的脸上满是血,头发凌乱,像是刚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我娘!我娘没了!”男人大喊着,“我在老槐树根下找到她的尸体,她手里攥着我小时候穿的布鞋!”

我心里一沉,赶紧跟着男人往老槐树根下跑。树根下有个土坑,里面躺着一个老妇人,正是村西头的疯婆子。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嘴巴张着,像是在求救。她的手里确实攥着一只布鞋,是蓝色的,上面绣着一朵小花,看起来很旧了。

“这布鞋……”李阿爷也跟了过来,他看见布鞋,脸色突然变得惨白,“这是我妻子当年给我儿子做的布鞋,怎么会在她手里?”

我突然明白了——疯婆子当年肯定知道李阿爷埋人的事,所以树妖第一个杀了她,还拿走了布鞋,是在警告李阿爷,它要开始报仇了。

“不好!孩子!”王婶突然大喊一声。我们赶紧往回跑,只见木棺里的黑气已经飘了出来,裹着槐树枝,朝着李阿爷怀里的孩子扑过去。孩子的哭声突然变大,脸色越来越白,呼吸也越来越微弱。

“休想!”我大喊一声,举起桃木剑,朝着黑气刺了过去。剑身上的朱砂红光一闪,黑气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往后退了几步。可紧接着,黑气又扑了过来,这次的速度更快,树枝上的尖刺闪着寒光,像是要把我们都刺穿。

“大家一起上!用火把烧它!”我大喊着。村民们反应过来,纷纷举起火把,朝着黑气扔过去。火把碰到黑气,发出“滋滋”的声-音,黑气冒起了白烟,往后退得更远了。

李阿爷抱着孩子,退到了安全的地方。他看着黑气,眼神里满是愧疚:“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你要报仇,就冲我来,别伤害孩子!”

黑气停住了,它慢慢凝聚成一个女人的形状,虽然看不清脸,但能看出她穿着蓝布衫,和李阿爷妻子当年穿的一样。女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我……我只想让你……陪我……”

“好!我陪你!”李阿爷放下孩子,朝着女人走过去,“只要你别伤害孩子,我什么都愿意。”

女人的身影颤抖了一下,她看着李阿爷,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朝着李阿爷扑过去。我赶紧举起桃木剑,朝着女人刺过去。剑刚碰到女人的身体,就听见“砰”的一声,女人的身影炸开了,变成了无数根槐树枝,散落在地上。

老槐树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树干上的人脸扭曲着,慢慢消失了。树芯里涌出更多的暗红色汁液,滴在地上,聚成一个个小小的脚印,朝着村里的方向蔓延。

“结束了吗?”王婶小声问道,她的声音还在发抖。我看着那些脚印,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还没有,它的怨气还没散,可能还会回来。”

村民们都松了一口气,可没人敢放松警惕。李阿爷抱着孩子,走到我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你,斩妖人,要是没有你,我们村就完了。”

“不用谢我,”我说,“这是我该做的。不过,你们得把疯婆子好好安葬,她是无辜的。还有,这棵老槐得砍了,不然还会出事。”

村民们点了点头,开始忙碌起来。有人去准备棺材,有人去砍树,还有人照顾孩子。天快亮的时候,孩子的烧终于退了,呼吸也平稳了很多,李阿爷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我坐在槐树下,看着村民们忙碌的身影,心里却还是有些不安。那树妖的怨气太重,虽然被我打散了,但说不定还会附在别的东西上,回来报仇。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阵孩子的笑声吵醒。睁开眼,看见李阿爷的孙子坐在门槛上,手里把玩着一根槐树枝,树枝上挂着半块蓝布衫的衣角。孩子看见我,抬起头冲我笑,嘴角咧得很大,一直咧到耳根,和我昨天在树干上看到的人脸一模一样。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它没走,它附在了孩子身上。

孩子慢慢站起来,朝着我走过来,手里的槐树枝轻轻晃动着,蓝布衫的衣角在风里飘着。“你好啊,斩妖人,”孩子的声音变得很沙哑,像是女人的声音,“我还没报仇呢,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

我赶紧举起桃木剑,可孩子却突然不见了。我四处张望,只看见远处的老槐树下,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朝着村里的方向走去,手里的槐树枝在阳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风又吹了起来,裹着湿冷的雾气,把我的桃木剑吹得“嗡嗡”作响。我知道,这场斩妖,还没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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