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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塬上的风就起来了。风裹着黄土,打在窗纸上“沙沙”响,像有谁用指甲轻轻刮着。李茂翻了个身,听见身旁媳妇的呼吸还匀着,便轻手轻脚地摸下床。灶房里,他摸黑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折子“嚓”地亮起来,映着灶台上那只豁口的粗瓷碗——碗里还剩小半碗昨晚的米汤,结了层薄凉的膜。

他端起碗喝了两口,米汤的温气顺着喉咙往下滑,才压下了胃里的燥。塬上缺水,这是老辈人传下来的苦。去年夏天旱得厉害,村头的老井见了底,村里人要走三里地去河沟里挑水,水浑得能照见人影,沉淀半天底下能积半桶泥。李茂家的娃才三岁,总喊着“渴”,媳妇夜里偷偷抹眼泪,说再这么下去,娃的身子要熬坏。

“今年说啥也得挖口井。”这话李茂在心里盘了半个冬天。开春后,他扛着铁锹在院子周围转了三天,最后选了院西头的空地——这里地势低,土色发黑,老辈人说这种土底下容易见水。

扛着铁镐出门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土路上的霜还没化,踩上去“咯吱”响。李茂走到空地中央,把铁镐往地上顿了顿,镐尖戳进土里,溅起的土粒带着霜气,落在手背上凉丝丝的。他活动了下胳膊,挥起铁镐砸向黄土——“咚”的一声,镐头陷进土里,带出一大块硬土。

就这么一镐一镐地挖,太阳慢慢爬过塬东边的土坡,把光洒在李茂身上。他的额头上渗了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土里瞬间就没了影。塬上的土硬,挖起来费力气,没一会儿,他的后背就被汗浸湿了,贴在衣服上发紧。他停下来,从腰上解下水壶,拧开盖子喝了两口——水是昨晚晾的,带着点土腥味,却能解燃眉的渴。

“李茂,挖着呢?”远处传来王二的声音。李茂直起腰,看见王二扛着锄头从田埂上走过来,“咋样,见水没?”

“早着呢,才挖了不到三尺。”李茂擦了擦汗,“这土硬得很,得慢慢来。”

王二走到井边,往底下瞅了瞅,眉头皱了皱:“你选这地儿,底下没老坟吧?前两年我在东头挖地窖,挖出过半截骨头,吓得我连夜填了。”

李茂笑了笑:“塬下哪没点老物件?只要能挖出井水,管它啥呢。”他心里没把王二的话当回事——塬上的人,谁没见过几截不知名的骨头?民国年闹饥荒,塬上饿死了不少人,随便找个地方就埋了,时间长了,骨头就混在土里,算不上稀奇。

王二劝了两句“小心点”,就扛着锄头下地了。李茂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田埂尽头,又拿起铁镐继续挖。太阳越升越高,塬上的风也热了起来,吹在脸上像裹着层沙。他的胳膊开始发酸,每挥一下镐,都觉得骨头缝里在响。

就在这时,铁镐突然撞上了硬物——“当”的一声脆响,在空旷的塬上荡开,震得李茂的耳鼓发颤。他愣了一下,停下动作,侧着耳朵听了听。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刮过远处树梢的“哗啦”声。他放下铁镐,蹲下身,用手小心翼翼地扒开浮土。

土底下,一截青灰色的骨头露了出来。骨头有手腕粗细,表面泛着一层冷光,像是蒙了层薄霜。李茂用手指碰了碰,骨头凉得刺骨,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他心里莫名地窜起一股寒意,但还是咬了咬牙,从旁边拿起小铲子,把骨头周围的土一点点挖开。

骨头比他想象的长,挖了好一会儿,才露出近一尺长的一截。他用铁镐的尖轻轻刮了下骨面,没想到,骨头上竟渗出了黑褐色的汁,像稀释的血,滴在新土上,没等他看清,就瞬间渗了进去,连点痕迹都没留下。

李茂的心里“咯噔”一下,莫名地慌了。他啐了口唾沫,把骨头从土里拔出来,扔到井边的土堆上。“啥破玩意儿。”他嘴里嘟囔着,试图掩饰心里的不安,可手却有些发颤。他不敢再看那截骨头,拿起铁镐继续挖井,可动作却慢了不少,心里总像压着块石头。

挖到晌午,井已经有近一丈深了。李茂探头往井底看了看,底下黑漆漆的,能看见潮气从土里往上冒——这是要见水的迹象。他心里的不安淡了些,收拾好工具,扛着铁镐往家走。路过井边的土堆时,他特意绕了过去,没敢再看那截骨头。

中午吃饭时,媳妇见他脸色不好,问他咋了。李茂把挖着骨头的事说了,媳妇的脸一下就白了:“会不会是……不干净的东西?要不咱别挖了?”

“瞎想啥呢。”李茂夹了口咸菜,“塬下埋着老坟,挖着骨头不是很正常?等挖出水,咱娃就不用再喝浑水了。”话虽这么说,他自己心里却没底,吃饭时总想着那截青灰色的骨头,还有那黑褐色的汁。

下午,李茂没再去挖井。他去村头的小卖部买了包烟,坐在门口的石墩上,跟几个老头聊天。他有意无意地提起挖着骨头的事,张老汉抽着烟,慢悠悠地说:“塬上的骨头,大多是民国年饿死的人留下的。那时候苦啊,人死了,随便找个坑就埋了,哪有什么讲究。”

“可那骨头渗黑水,你说怪不怪?”李茂追问。

张老汉的烟杆顿了顿,脸色沉了沉:“你没动那骨头吧?老辈人说,有些骨头埋在地下时间长了,吸了地气,会成精怪。尤其是饿死的人,怨气重,骨头最邪性。”

李茂的心又提了起来,嘴上却硬着:“我就扔旁边了,还能咋的?”

张老汉叹了口气:“你还是小心点好。要是再出啥怪事,就别挖了,平安最重要。”

李茂没再说话,心里却乱糟糟的。他抽完烟,起身往家走,一路上都在想张老汉的话。回到家,他忍不住去院西头看了看——那截骨头还在土堆上,青灰色的表面在太阳下泛着冷光,像是在盯着他看。他心里发毛,赶紧回了屋。

傍晚时分,天上飘起了乌云,风也大了起来。李茂惦记着井里的潮气,怕下雨把井灌了,扛着塑料布往井边走。刚走到井边,他就愣住了——井里的水已经冒了出来,水面离井口只有两三尺远,可原本该清亮的水,却浑得像泥浆,还泛着股腥气。

他心里一惊,赶紧找来水桶,舀了一桶水上来。水里飘着几缕黑丝,细细的,像女人的头发,缠绕在桶壁上。他凑近闻了闻,水里满是土腥气,还夹杂着一股说不出的臭味,让人作呕。

“咋会这样?”李茂慌了,他想起中午张老汉的话,心里的寒意越来越重。他突然想起家里还有明矾,明矾能净水,村里人家过滤浑水都用它。他赶紧跑回家,翻出明矾,抓了一把撒进井里。“明天就清了,明天就清了。”他嘴里念叨着,像是在安慰自己。

第二天一早,李茂天不亮就起了床,直奔井边。他心里盼着井水能变清,可走到井边,他的腿一下就软了——那截他昨天扔在土堆上的骨头,竟端端地摆在井沿上,骨头上还缠了半块破烂的红布。红布又脏又旧,边缘处都磨破了,像是从哪个死人的寿衣上撕下来的。风一吹,红布贴在骨头上,像一道渗血的疤。

李茂的脸瞬间就白了,他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摔在地上。这骨头怎么会自己跑到井沿上?昨晚他明明把它扔在土堆上了,而且根本没有红布!他盯着那截骨头,心里的恐惧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手和脚都开始发抖。

“李茂,咋了?”隔壁的刘老汉拄着拐杖走了过来,看见李茂的样子,又看了看井沿上的骨头,脸色一下就沉了。

李茂指着骨头,声音都在发颤:“刘叔,这……这骨头自己跑到井沿上了,还多了块红布……”

刘老汉走到井边,蹲下身,仔细看了看那截骨头,又摸了摸骨头上的红布。他的手也有些发颤,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恐:“这是旱骨桩,动不得的啊!”

“旱骨桩?啥是旱骨桩?”李茂赶紧问。

刘老汉叹了口气,慢慢站起身,看着远处的塬坡,像是在回忆往事:“民国二十八年,塬上闹大饥荒。地里的庄稼全枯死了,河沟里的水也干了,饿殍遍地。那时候有个外来的风水先生说,把饿死的人埋在塬下的‘聚气点’,能镇住土气,来年就能下雨。村里人信了,把死去的人往这一带埋了不少。可谁知道,那些骨头埋在地下吸足了地气,又裹着饿死鬼的怨气,慢慢就成了旱骨桩。这东西认地,你挖断了它的根,它就会找你‘填坑’——用你的命,补它被挖断的气。”

李茂听得浑身发冷,他想起昨天挖着骨头时渗出的黑水,想起井水突然变浑,还有这骨头自己“跑”回来的怪事,心里的恐惧越来越深。“那……那咋办?我把它扔了行不行?”

“扔?你扔到哪,它都能自己回来。”刘老汉摇了摇头,拐杖戳在地上发出“笃笃”声,“这东西记仇,你动了它,它就盯上你了。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把它好好埋回去,再烧些纸钱香烛,求它饶了你。”

李茂心里又怕又气,他不想信这些封建迷信,可眼前的怪事却由不得他不信。他咬了咬牙,弯腰捡起那截骨头,狠狠地扔到远处的土沟里:“我就不信这个邪!什么旱骨桩,我看就是块破骨头!”

刘老汉见他不听劝,叹了口气,摇着头往家走:“你这娃,性子太犟。旱骨桩的厉害,我小时候见过——那时候有户人家挖地基,挖着了旱骨桩,没几天,家里的男人就掉井里淹死了,尸体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那截骨头。你……好自为之吧。”

刘老汉的话像块石头,砸在李茂的心上。他站在原地,看着远处土沟里的骨头,心里乱糟糟的。回到家,媳妇见他脸色难看,又哭了起来:“咱别挖了,咱搬走吧,我实在怕……”

“搬?往哪搬?”李茂坐在炕沿上,双手抓着头发,“咱就这一间土房,搬走了,咱娘仨住哪?”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没了底气,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

到了夜里,李茂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媳妇已经睡熟了,呼吸匀匀的,可他却觉得心里发慌,总听见院子里有动静。他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没听见啥,以为是自己太紧张了。可刚要睡着,就听见院子里传来“沙沙”的响动,像是有人用手在刨土,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一下下敲在他的心上。

李茂的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就清醒了。他悄悄摸下床,从门后抄起铁锹,轻轻拉开房门,往院子里看。月光很亮,把院子照得像蒙了层霜,连土粒的影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他顺着“沙沙”声往院西头看,这一看,吓得他魂都快飞了——

井边的土正在自己往上涨!昨天他挖的井,已经有近一丈深了,可现在,井底的土正像活过来似的,一点点往上冒,边缘的土粒还在“簌簌”往下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推着土走。没一会儿,昨天挖下去的半米深,就被新土填得满满当当,连个坑的痕迹都快没了。而那截他扔到土沟里的青灰骨头,正端端地竖在井中央,骨头上的红布在月光下飘着,像个招魂的幡,风一吹,红布还会轻轻蹭着骨头,发出“窸窣”的响。

李茂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风裹着土腥气往他脖子里灌,他觉得浑身发冷,连牙齿都开始打颤。他盯着那截骨头,突然觉得,骨头的断面处像是有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那青灰色的表面泛着冷光,像是在嘲笑他的倔强。

“谁……谁在那儿?”李茂的声音发颤,他举起铁锹,却不敢往前走一步。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风刮过骨头的“呜呜”声,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有人在叹气。

李茂再也撑不住了,转身跑回屋里,死死地关上门,还找了根木棍抵在门后。他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院子里的“沙沙”声还在继续,他甚至能听见土粒落在地上的“嗒嗒”声,每一声都像敲在他的心上。

接下来的日子,李茂再也没敢去挖井。井里的水再也没清过,始终浑得像泥浆,水面上还漂着一层油乎乎的东西,闻着让人作呕。更可怕的是,井沿上每天都摆着那截青灰骨头——不管他前一天把骨头扔到多远的地方,第二天一早,骨头总会自己回到井沿上,骨头上的红布像是被露水浸过,颜色越来越鲜艳,甚至能看见红布的纤维里缠着细小的土粒,像是从地下带上来的。

夜里,井里总传来“咕嘟”声,像是有人在底下慢慢喝水,声音不响,却能穿透门板,飘进卧室里。李茂躺在床上,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那截青灰色的骨头,还有骨头上飘着的红布,红布下面像是藏着张脸,正对着他笑。他的精神越来越差,脸色也越来越难看,眼窝深陷,颧骨凸起,整个人瘦了一圈。媳妇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偷偷去村头的庙里求了符,贴在门框上,可一点用都没有,夜里的“咕嘟”声反而更响了。

到了第七天,李茂实在熬不住了。他连着六天没睡好,白天昏昏沉沉的,走路都打晃,夜里被井里的声音吵得精神恍惚。这天半夜,他渴得厉害,喉咙干得像要冒烟,嘴唇都裂了口子。家里的水壶空了,他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去井边打点水——就算水浑,烧开了总能喝,总比渴死强。

他悄悄摸下床,没敢开灯,怕惊动了媳妇和孩子。他拿着水桶,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月光很暗,天上飘着乌云,把院子遮得黑漆漆的,只有井边那截骨头,在昏暗中泛着青灰色的光,像个鬼火似的。

李茂的心里发毛,他不敢看那截骨头,低着头快步走到井边,把水桶往井里放。桶绳一点点往下放,他的手在发抖,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跟着他,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就在水桶快要碰到水面的时候,桶绳突然被往下拽了一下!力道大得惊人,李茂整个人都往前倾了半分,脚尖已经蹭到了井口的边缘,再往前一步就要掉下去。他死死攥着桶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掌心被粗糙的麻绳勒出了红痕,疼得钻心。

“谁在底下?!”李茂的声音破了音,带着哭腔。他抬头往井里看,井底黑漆漆的,只有桶绳还在被往下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拼命抢水桶。风从井口灌进去,发出“呜呜”的响,像是有人在井底哭,又像是无数只手在往上抓。

就在这时,水面突然泛起一圈诡异的涟漪,接着,一张脸慢慢从水里浮了上来。李茂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冻住了——那张脸青灰发白,没有一点血色,眼窝深陷成两个黑洞,黑洞里还往外淌着黑土,嘴唇干裂得翻着白皮,嘴角挂着的黑泥已经板结,像是在土里埋了很久。而那张脸的额头上,正插着那截他扔了无数次的青灰骨头,骨头上的红布缠在脸上,像一道渗血的疤,红布的纤维里还缠着几根枯黄的头发,随着水面的晃动轻轻飘着。

“水……我的水……”那张脸开口了,声音又哑又涩,像是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带着湿土的寒气,从井底飘上来,裹着李茂的脚踝,冷得他打哆嗦。

李茂再也撑不住了,手一松,水桶“扑通”一声掉进井里,溅起的浑水洒在他的裤腿上,冰凉刺骨。他转身就要跑,可刚迈出一步,就觉得脚底下一沉,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土里钻出来,缠住了他的脚踝。

他低头一看,吓得尖叫起来——黄土正从他的裤脚往上爬,像有无数只细小的手在土里拽他,土粒顺着脚踝往腿上缠,越来越紧,他甚至能感觉到土里面有细小的东西在动,像是根须,又像是虫子,往他的皮肤里钻。

“你挖了我的窝,就得填我的坑。”井底的脸慢慢往上浮,已经露出了肩膀,肩膀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沾着黑泥,一扯就掉,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肤,皮肤下面的骨头轮廓清晰可见。那张脸伸出手,抓住了井沿,手指又细又长,指甲缝里全是黑土,指甲盖已经脱落,露出里面惨白的肉。

李茂想喊,可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他看见黑土从自己的嘴角、鼻孔往里灌,呛得他眼泪直流,视线越来越模糊。他想挣扎,可身体已经不听使唤,双腿被黄土裹得死死的,慢慢往地下陷,每陷下去一寸,就觉得骨头缝里多一分凉意,像是有冰碴在往骨头里钻。

那张脸已经爬到了井口,正慢慢站起来。他比李茂高出半个头,身体瘦得像具干尸,身上的土簌簌往下掉,落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响。他走到李茂面前,黑洞洞的眼窝对着李茂的脸,李茂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土腥气,还夹杂着一股腐朽的臭味,让人作呕。

“我埋在这儿七十三年了……”那张脸凑到李茂耳边,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这口井,是我的床……你把我挖出来,就得替我躺进去。”

李茂的意识开始模糊,他看见那张脸抬起手,用青灰色的手指扒开他颈后的衣领,那里不知何时已经沾了黑土,土里面长出了细小的槐树根,正缠着他的颈椎,往骨头缝里钻。他想抬手去扯,可胳膊已经被黄土裹住,动弹不得。

最后一刻,他看见那截旱骨桩从井里竖了起来,被那张脸握在手里,骨头顶端的红布上,沾着他刚掉的头发。接着,他感觉额头一阵剧痛,像是有什么东西钻了进去,眼前彻底黑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王二扛着锄头路过李茂家,看见院门开着,就喊了两声“李茂”,没人应。他走进院子,看见井边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空水桶摆在井口,桶绳上缠着半块红布,红布上沾着黑土。

“李茂?”王二走到井边,往井底看了看。井水清得能照见天,井底铺着一层新土,土面上竖着截青灰的骨头,顶端缠着半块红布,在风里轻轻晃着。他心里一慌,赶紧喊了村里人来,大家在院子里找了一圈,没看见李茂的影子,只在井口的土上,看见几个模糊的脚印,脚印里还沾着黑土,像是从井底带上来的。

刘老汉拄着拐杖来的时候,看见那截骨头,就叹了口气:“说了动不得,他偏不听。”村里人问他李茂去哪了,刘老汉没说话,只是指了指井底的骨头。大家这才明白,李茂是被旱骨桩“填了坑”,没人敢再靠近那口井,连李茂家的院子都成了禁地。

李茂的媳妇知道消息后,当场就哭晕了过去。醒来后,她抱着孩子,连夜收拾了东西,跟着娘家的人离开了塬,再也没回来。走之前,她在井边烧了纸,纸钱飘到井口时,突然被一股风卷着往井里落,火灰沾在井壁上没灭,反而烧出星星点点的红点,像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吓得她抱着孩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开春后,刘老汉突然瘫在了炕上。他躺在炕上,总说听见井里有人叫他,声音又哑又闷,像含着土。家人给他端水,他一看见碗里的水就发抖,说水里飘着李茂的头发,还有那截青灰的骨头。直到咽气前一晚,他突然从炕上坐起来,手指着窗外井的方向,嘴里“嗬嗬”地响,眼里满是惊恐,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那天夜里,塬上的人都没睡好。井里传来了“笃、笃、笃”的叩击声,从井底往上传,敲得井壁嗡嗡震,像是有人在底下用骨头挖石头。有人壮着胆子趴在窗沿上听,还听见井底传来“沙沙”的响,像是有人在土里翻身,翻一下,叩击声就停一下,接着又是“咕嘟”声,像是有人在喝井里的水。

第二天一早,有人发现井边的石碑倒了——那是李茂家走后,村里人怕再出事,立的一块碑,上面刻着“旱骨桩,勿动”。石碑的碑面裂了道歪歪扭扭的缝,缝里嵌着半片灰布,是李茂失踪那天穿的褂子布料。更吓人的是,井里的水浑了,黑褐色的水顺着井口往外漫,漫过的黄土都变成了青灰色,还冒出细细的根须,缠在石碑上,像要把整方碑拖进井里。

塬上的人开始陆续搬走,先是王二家,接着是张老汉家,没几个月,塬上就剩下不到十户人。最后走的是个年轻媳妇,她男人前两年在外打工没回来,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活。走那天,她抱着孩子路过李茂家的院子,鬼使神差地往井里看了一眼——井水竟又清了,水里映着个穿青灰衣服的人影,正弯腰往井底挖,手里的工具,是李茂当年用的那把铁镐。

人影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慢慢抬起头。年轻媳妇看清了,那人没有眼窝,只有两个黑洞,黑洞里往外淌着黑土,嘴里还在反复念叨:“还差一块……就能填平了……”

她抱着孩子疯了似的往塬口跑,孩子吓得哭了起来,她也不敢回头。跑出老远,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塌了。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李茂家的院子塌了,那口井也没了踪影,只剩一片平平整整的青灰色土,土面上竖着截青灰的骨头,顶端缠着半块红布,在风里飘着。

后来再没人敢去那片塬。路过的赶路人说,夜里能看见那片青灰土上有微弱的光,像有人举着灯在土里挖;还有人说,夜深时能听见土里传来“沙沙”声,像有人在里面翻身,每翻一次身,土面上就多一截骨茬,骨茬上总挂着人的布料——有的是蓝布,有的是灰布,还有的,是孩子穿的花布。

只有塬上的老辈人知道,旱骨桩从来不是要填坑。它埋在土里几十年,吸的是塬上的地气,认的是塬上人的“根”。谁挖了它的窝,谁就得用自己的骨头,给它当新的桩,把它失去的地气,一点一点补回来。

再后来,那片塬长起了野草,野草都是青灰色的,风一吹就“沙沙”响,像是有人在土里说话。路过的人远远看见,就会绕着走,没人敢靠近——他们都知道,那片土里,埋着旱骨桩,也埋着塬上人的“根”,只要有人敢动,就会被它拖进土里,永远留在那儿,当新的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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