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多瘴疠,也多奇俗。
清河镇靠着一片终年云雾缭绕的老林子,镇子不大,却有个传承了不知多少代的古怪行当——问米。
镇上唯一的问米婆,姓孟,都叫她孟婆。
孟婆住在镇子最东头,一间低矮阴暗的瓦房里,终日弥漫着一股陈年米糠和线香的混合气味。
她问米不用乩童,不设神坛,只用一个古朴的乌木斗,斗里盛着据说是祖传的、颜色暗沉发灰的“阴米”。
传言这阴米非同一般,并非人间五谷,而是生于阴阳交界处的冥禾所碾,能通鬼神,问吉凶。
但孟婆有铁律:一问只卜一事,一人一生只问三次,且绝不能问生死大限,否则必遭反噬。
镇上的年轻人,如刚留洋回来的苏家小姐婉清,对此自是嗤之以鼻。
“装神弄鬼罢了,”婉清捏着绣帕,对闺中密友撇嘴,
“定是些察言观色、故弄玄虚的手段,骗骗无知妇孺。”
这日,婉清的母亲,苏夫人却愁容满面地来找她。
原来婉清的兄长,在省城读书的苏明远,已月余没有家书,近日城中又传有乱党起事,苏夫人忧心如焚,想去孟婆那儿问个平安。
婉清本欲阻拦,但见母亲泪眼婆娑,心下一软,又想趁机戳穿那问米婆的把戏,便陪着母亲一同前往。
孟婆的瓦房光线昏暗,只点着一盏豆大的油灯。
孟婆本人干瘦得像一截枯柴,穿着浆洗得发硬的深蓝布衣,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能看透人心。
她听了苏夫人的诉求,浑浊的眼珠在婉清身上停留片刻,看得婉清心头莫名一悸。
孟婆没说什么,取出那乌木米斗,抓了一把阴米在手中。
那米粒比寻常米粒细长,颜色灰白,毫无光泽。
她让苏夫人对着米粒默默祷念所求之事,随即手腕一抖,将米粒撒在面前一张铺着黑布的矮几上。
米粒落下,发出沙沙的轻响,在黑布上散成一片凌乱的图案。
孟婆俯身,枯瘦的手指在米粒间拨弄,凝神细看。
屋内静得可怕,只有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许久,孟婆抬起头,声音沙哑:“令郎无事,受些惊吓,困于东南方,三日内必有音讯。然……”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婉清,“然小姐眉宇间有黑气缠绕,恐近日有阴物纠缠,行事须谨慎,尤其……莫近水边。”
婉清心中不服,暗道“果然来了”,嘴上却不好反驳。
不料,两日后,苏家果然收到了苏明远从邻省寄来的平安信,信中所述遭遇竟与孟婆所言大致吻合。
苏夫人对孟婆千恩万谢,婉清虽觉惊奇,却仍固执地认为是巧合。
又过了几日,镇上首富李家的大少爷李少坤,听闻婉清去了孟婆处且颇为“灵验”,便也动了心思。
他新得了一幅古画,据说是唐寅真迹,却又心存疑虑,怕打了眼,便想请孟婆断个真伪。
婉清得知,好奇心起,也跟着去了,想再看看这问米婆如何“断案”。
李少坤说明来意,孟婆照例撒米问卜。
米粒落下,却并未散开,反而诡异地聚拢成一小堆,米粒颜色似乎更深了些,隐隐泛着青黑。
孟婆脸色微变,盯着那堆米看了半晌,才缓缓道:“此画……沾有墓土腥气和未散的怨念,并非吉祥之物。公子最好速速将其处理,远离为上。”
李少坤闻言,脸色顿时难看下来。
他花了重金,满心以为是捡了漏,怎肯听信这“不吉利”的话?当下便认为孟婆是信口胡诌,拂袖而去。
婉清见状,心中那点刚升起的疑窦又变成了轻视,只觉得这问米婆果然还是靠蒙骗,蒙对了是运气,蒙不对便危言耸听。
当夜,李少坤在家中书房赏画,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的,总觉得画中美人眼神活了过来,阴恻恻地盯着他,书房里也莫名泛起一股土腥味。
他心中烦躁,命下人煮了安神茶,喝下后便睡下了。
第二天,下人发现李少坤并未起身,推开房门,只见他直接挺躺在床上,双目圆睁,满脸惊恐,已然气绝身亡。
仵作验尸,竟查不出死因,只说他肝胆俱裂,像是被活活吓死的。而那幅古画,不翼而飞。
李家顿时大乱,联想到孟婆昨日之言,又惊又怒,一口咬定是孟婆施了邪法害人,纠集了一帮人要去砸了孟婆的瓦房。
婉清听闻此事,心中骇然,隐隐觉得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她想起孟婆看自己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以及那句“莫近水边”的警告,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就在镇上闹得沸沸扬扬之际,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晚参与砸孟婆家的几个李家伙计,接连出事。
有的半夜起床小解,莫名其妙跌进水缸淹死;
有的走在平坦路上,突然摔断脖子;
还有的像是中了邪,胡言乱语,说看到画里的女人来索命……死状皆与李少坤类似,查无外伤,却惊恐万状。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清河镇蔓延。
人们不敢再提砸孟婆家的事,看向镇东头那间瓦房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与恐惧。
婉清坐不住了。她内心深处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她决定独自去找孟婆,问个明白。
夜色深沉,婉清提着灯笼,敲响了孟婆的房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孟婆站在门内,昏黄的灯光照着她沟壑纵横的脸,看不出喜怒。
“你来了。”
孟婆的声音依旧沙哑,仿佛早已料到。
“孟婆婆,”婉清深吸一口气,
“李少坤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幅画……”
孟婆让开身,示意她进去。
屋内,那乌木米斗就放在矮几上。
“世间万物,有其性,亦有其灵。”孟婆指着米斗,
“这阴米,能沟通的,不只是鬼神,还有附着于古物、地脉之上的‘念’。善念、恶念、执念、怨念……李公子那幅画,陪葬千年,沾染了墓主极强的怨怼之气,已成‘凶煞’。老身告诫,他却不信,反生嗔怒,自身阳气一弱,便被那画中煞气趁虚而入,摄了魂魄。”
“那……那些伙计?”
“动了恶念,行凶伤人,气场所污,自然容易被阴煞纠缠。”孟婆叹了口气,
“问米一途,窥的是天机,行的是险路。祖训森严,非为束缚,实为保命。人心贪嗔痴,皆是滋养阴煞的温床。”
婉清听得脊背发凉,她看着那斗暗沉的阴米,仿佛看到了无数纠缠的意念在其中沉浮。
“那您……看我……”
她想起孟婆的警告。
孟婆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抓起一把阴米,递给婉清:“你且握住。”
婉清迟疑着伸出手,握住那冰冷的米粒。
刹那间,她眼前一黑,仿佛坠入无边深渊,耳边响起无数凄厉的哭嚎与喃呢,冰冷刺骨的怨气顺着指尖缠绕而上!
她看到模糊的景象——一片幽暗的水塘,水草如鬼手般摇曳,一张惨白的脸从水底缓缓浮起……
“啊!”
婉清惊叫一声,猛地松开手,米粒撒了一地。
她脸色煞白,浑身冷汗淋漓。
“你灵识通透,易招阴物,”孟婆拾起米粒,缓缓道,
“那水塘之厄,是你命中的一劫。近日,切莫靠近镇西那片废塘。”
婉清魂不守舍地回到家中,孟婆的话和那恐怖的幻象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她开始相信,这世间,确实存在着科学无法解释的力量。
然而,数日后,镇西废塘真的捞起了一具女尸,是镇上另一个与婉清年岁相仿、容貌有几分相似的姑娘,据说是失足落水。
婉清得知消息,如坠冰窟,后怕不已。
自此,她再不敢轻视那些古老的禁忌。
她时常望向镇东头那间瓦房,孟婆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更显佝偻。
她知道,孟婆守护的,不仅仅是那斗通灵的阴米,更是清河镇与那些不可知力量之间,一道脆弱而危险的界限。
而那斗沉默的阴米,依旧盛在乌木斗中,等待着下一个心怀敬畏或妄念的叩问者,也默默吸收着这人间,源源不绝的贪、嗔、痴、怨。
谁也不知道,当它承载的“念”到达极限时,又会发生什么。或许,那将是比任何鬼怪,都更可怕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