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往西三十里,有个地方叫老鸦坳。
坳里林木参天,终年雾气缭绕,据说以前是片乱葬岗,后来不知怎的,渐渐有了几户人家,再后来,又都搬走了。
如今只剩下些残垣断壁,淹没在荒草藤蔓之中。
搬走的原因,老辈人讳莫如深,只零碎提到过一个词——“影娘”。
据说,“影娘”不是鬼,也不是精怪,而是一种依附于特定地界、特定光影的“东西”。
它没有实体,平常看不见,摸不着,只在黄昏时分,当日与夜交替,光与影模糊之际,它才会借助人或牲畜的影子显形。
老鸦坳那几户人家,就是遭了“影娘”的祟。
起初是家里的狗不对劲。
黄昏遛狗,那狗对着自己拖在地上的影子狂吠不止,龇着牙,浑身毛都炸起来,像是看到了天敌。
拉都拉不走,直到太阳彻底下山,影子消失,狗才瘫软在地,呜咽着,好几天都蔫头耷脑。
接着是人。
有人在黄昏时分去井边打水,一低头,看见井水里自己的倒影旁边,似乎还贴着另一个模糊的、扭曲的人形黑影。
吓得水桶都掉进了井里。还有人晚上睡觉,觉得床边站着个人,点灯一看什么都没有,可第二天一早,发现床边的地上,有一双湿漉漉的、不属于家里任何人的脚印。
最邪门的是,那些被“影娘”缠上的人,会渐渐变得沉默寡言,眼神空洞,喜欢待在阴暗的角落里。
他们的影子,在黄昏光线下,会显得比别人更浓、更黑,而且……似乎会自己微微晃动。
当时坳里有户姓李的人家,当家的叫李大山,是个不信邪的猎户。
他嫌村里人胆小,拍着胸脯说:“影子还能成精?老子一枪崩了它!”
那年秋天,李大山追一头受伤的野猪,追进了老鸦坳最深处的山谷,回来时已是夕阳西下。
他扛着野猪,志得意满,走在回家的山路上,浑身的汗在夕阳下闪着光。
走着走着,他觉得有点不对劲。身后的脚步声,好像……重了一些。
不是多了脚步声,而是他自己的脚步声,听起来格外沉闷,每一步都像踩在湿泥里。
他下意识地回头。
身后只有被夕阳拉得老长的、自己的影子。
那影子随着他的动作晃动着,并无异常。
李大山啐了一口,骂自己疑神疑鬼,继续往前走。
可那种沉重的、被拖拽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他再次停下,仔细看自己的影子。
这一次,他看出了点门道。
他的影子,轮廓似乎……丰满了一点?
他自己是个精瘦汉子,可那影子的肩膀,好像更宽厚些,脑袋的轮廓,也似乎更圆润了点。
就像……就像不是他自己的影子,而是另一个体型稍有不同的“人”的影子,正悄无声息地覆盖、融合在他的影子上!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李大山想起了关于“影娘”的传说,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他不敢再细看,加快脚步往家赶。
可那影子如影随形,而且那种被覆盖、被融合的感觉越来越强。
他甚至能感觉到一种冰冷的、粘稠的触感,从脚后跟开始,沿着小腿,一点点向上蔓延,仿佛那浓黑的影子正在化为实质,要钻进他的皮肉里。
他开始奔跑,拼命地跑,想把那诡异的影子甩掉。
可影子紧紧贴附在地面上,他跑多快,影子就跟多快,甚至因为角度的变化,那扭曲、融合的异样感更加清晰。
终于,在天色即将彻底暗下去的最后一刻,他连滚带爬地冲进了自家院子,反手死死闩上了院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息。
“当家的,咋了?慌成这样?”
他婆娘提着油灯从屋里出来。
灯光照亮了小院。
李大山心有余悸地低头看向地面——油灯的光线昏黄,将他和他婆娘的影子投在泥地上。
他的影子……似乎正常了,还是那个精瘦的轮廓。
他长长松了口气,抹了把冷汗,强笑道:“没……没事,踩到条长虫(蛇)。”
然而,从那天起,李大山就变了。
他变得不爱出门打猎了,常常一个人坐在堂屋的阴影里,一坐就是半天,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地面。
吃饭时也沉默寡言,胃口却奇好,尤其喜欢吃生冷油腻的东西,以前他是不碰的。
更让家人害怕的是他的影子。
黄昏时分,只要有一点微光,他的影子就黑得异常,像一滩泼在地上的浓墨。
而且,那影子似乎不再完全听从他的指挥。
他抬手,影子会慢半拍才动;他走路,影子的动作会有些微的不协调,偶尔甚至会做出一些他本人并没有做的、细微的小动作——比如,他明明站着没动,影子的一只手却似乎微微抬了一下,或者脑袋的轮廓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丝角度。
他婆娘最先发现,吓得晚上不敢跟他睡一个屋。
孩子们也害怕,说爹爹的影子“活了”。
李大山自己似乎也有所察觉,他越来越烦躁,易怒,有时会对着自己的影子低吼:
“滚!滚开!”
可影子依旧沉默而固执地跟随着他。
村里懂些门道的老人偷偷告诉他婆娘:
“怕是惹上‘影娘’了,这东西在借你男人的影子‘扎根’呢!等它彻底取代了那影子,你男人……就不是你男人了!”
“有啥法子能救?”
他婆娘哭着问。
老人摇头叹气:“难!除非找到它依附的‘本源’,毁了那地方。可老鸦坳那地方邪性,谁敢去?再不然……就得用更凶的东西镇住它,或者,在它还没完全扎根前,把它‘惊’走……”
如何“惊”走?老人也说不出了所以然,只说是老辈传下来的模糊说法。
眼看李大山一天天消瘦下去,眼神也越来越空洞,有时夜里会发出不像人的、含糊的呓语。
他婆娘心一横,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既然它怕光,那就用最强的光照它!
她花大价钱从镇上弄来了一些过年放的大炮仗,又请人做了几个巨大的火把。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当李大山又蜷缩在墙角,他的影子在油灯下浓黑如鬼魅,并且开始微微自主扭动时,他婆娘猛地冲进屋里,点燃了火把!
炽烈的火光瞬间驱散了屋内的阴暗,也将李大山的影子逼到了墙角,压缩成小小的一团。
几乎在同时,他婆娘将那几个威力巨大的炮仗,对准那团浓黑的影子,点燃引信,扔了过去!
“砰——!!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小屋里回荡,火光耀眼,硝烟弥漫。
李大山发出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惨叫,双手抱头蜷缩起来。
硝烟散去,只见李大山瘫倒在地,人事不省。
而他那浓黑的影子,在经历了短暂极致的压缩和剧烈的晃动后,似乎……变淡了一些,恢复了部分正常的轮廓。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爆炸响起的那一刹那,靠墙的几个人,似乎都听到了一声极其尖锐、充满怨恨的、女人的嘶叫声,但那声音一闪而逝,被爆炸声淹没了。
李大山在床上昏睡了三天才醒过来。
人瘦脱了形,精神也萎靡了很久,但眼神里的空洞和那种诡异的习性却慢慢消失了。
他的影子,也恢复了正常,不再有那些自主的异动。
他再也不去老鸦坳那边打猎,甚至提都不愿提。
关于那晚的经历,他也讳莫如深。
只是村里人偶尔会议论,说李大山的婆娘那次是用“爆阳”(爆炸和烈火,至阳至刚之气)惊走了还未完全扎根的“影娘”。
但也有人说,“影娘”并未被彻底消灭,它只是暂时退回了老鸦坳的阴影里,等待着下一个在黄昏时分,踏入它领域的、粗心的猎物。
从此,老鸦坳更成了我们那里的禁地,尤其是黄昏时分,绝无人迹。
人们都说,那时候进去,你会看到许多模糊扭曲的影子,在残垣断壁间自主地移动、舞蹈,其中有一个,特别像当年的李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