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地方,管能沟通阴阳、请鬼上身的灵媒叫“问米婆”。
她们在米堆上插香,通过特定的仪式和咒语,能让逝者的魂魄暂时附身,与阳间亲人对话。
但老话讲:“米能通鬼神,亦能引祸端。”
问米婆这行当,损阴德,折阳寿,规矩极大。
镇上最后一位问米婆,姓何,住在镇西头一棵老槐树下,低矮的土坯房终年阴暗,弥漫着一股陈年米香和线香味。
何婆婆干瘦得像根柴,眼皮耷拉着,几乎看不见眼珠,但据说她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她问米有三不问:一不问横死之人,怨气太重,请神容易送神难;二不问无主孤魂,易被缠上;三不问至亲,情意牵扯,魂魄难舍,容易出事。
这规矩,几十年没破过。直到镇上的富户周家找上门。
周家独子周文轩,留洋回来的新派人物,不信鬼神。
半月前携新婚妻子返家省亲,途中遭遇山匪,新娘子为护他,被匪徒掳走,找到时已遭凌辱,悬梁自尽。
周文轩痛不欲生,整个人都垮了。
周老夫人爱子心切,听闻何婆婆灵验,便备了重金,想请何婆婆“问米”,让儿子与亡妻再见一面,做个了断,免得他日日消沉。
何婆婆起初坚决不允:“少奶奶是横死,怨气冲天,问不得。”
周老夫人跪地哭求,额头都磕出了血:“婆婆,救救我儿吧!他就快不行了!只见一面,问个心安就好!规矩我们懂,加钱!加倍!”
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元和周老夫人凄惨的模样,何婆婆那布满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挣扎。
她孤独半生,贫寒度日,那笔钱足够她养老。
最终,贪念和对周家的一丝怜悯,压过了对规矩的敬畏。
她哑着嗓子道:“只此一次……子时来,问完即走,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能出声,不能靠近!”
子时,周家密室。
窗户被黑布蒙得严严实实,只在屋子中央摆了一张八仙桌,桌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白米,中间插着三炷特制的暗紫色线香。
周文轩神情恍惚地坐在桌旁,周老夫人和两个心腹下人远远站在墙角,大气不敢出。
何婆婆换上一身黑色麻衣,点燃线香。
那香燃烧极慢,散发出一种清冷又带着些许腥甜的异样香气。
她围着米桌,脚踏一种奇怪的步伐,口中念念有词,声音时而尖细,时而低沉,像是两个人在交替说话。
渐渐地,屋里的温度降了下来,墙角那盏油灯的火苗开始不安地跳动,颜色泛青。
桌上的白米,无风自动,微微震颤,发出“沙沙”的声响。
何婆婆的身体开始剧烈抖动,像是打摆子。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一直耷拉着的眼皮掀开,露出的竟是一双完全陌生的、属于年轻女子的眼睛!
瞳孔涣散,充满了无尽的悲苦和怨愤。
“文轩……文轩……”
一个凄楚哀婉的女声从何婆婆喉咙里发出,与她那苍老的嗓音截然不同。
周文轩浑身一颤,泪如泉涌:“婉茹!是你吗?婉茹!我对不起你!”
附在何婆婆身上的“婉茹”开始哭泣,诉说着死前的恐惧、不甘和对丈夫的思念。
周文轩听得肝肠寸断,忍不住想上前拥抱。
“别过来!”
何婆婆(或者说婉茹)猛地尖叫,声音尖锐刺耳,“我身上脏……有煞气……碰了……对你不好……”
周文轩僵在原地,痛哭流涕。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何婆婆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脸上开始浮现出不属于她的、狰狞的表情。
那女声变得扭曲,夹杂着另一个粗嘎凶狠的男声:
“贱人!还想叙旧?老子死得才冤!下来陪我!”
是那个害死婉茹的山匪头子!他竟然也被引来了!
横死之人的怨气相互吸引,纠缠在了一起!
何婆婆的脸在年轻女子和凶恶山匪的虚影间快速变幻,身体不自然地扭曲,发出各种混乱、凄厉的嚎叫和咒骂。
桌上的白米疯狂跳跃,有的甚至变成了灰黑色!
那三炷紫香,燃烧速度陡然加快,冒出浓黑的烟雾,腥臭扑鼻!
“不好!冲撞了!不止一个!”墙角的下人吓得面无人色。
周老夫人也慌了:“婆婆!快停下!快停下!”
但仪式一旦开始,就无法中途停止。
何婆婆此刻已完全失控,她被两个强大的、充满怨恨的魂魄争夺着身体,眼睛翻白,口吐白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周文轩看着妻子(的魂魄)受苦,又被山匪的恶语刺激,理智彻底崩溃。
他猛地冲上前,想要抓住何婆婆(他眼中的婉茹):“婉茹!别怕!我来了!”
就在他手指触碰到何婆婆手臂的瞬间——
“砰!”
桌上的米堆猛然炸开!
白米如同子弹般四射飞溅!那三炷紫香齐齐断裂,香灰弥漫!
何婆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极其凄厉恐怖的尖啸,整个人像被无形的巨力击中,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墙上,然后软软滑落在地,一动不动了。
而周文轩,在触碰的刹那,如同触电般僵直,双眼瞬间失去焦距,直勾勾地看着前方,脸上交替浮现出婉茹的哀戚和山匪的狞笑,最终定格在一个极其诡异、混合了两种表情的扭曲状态,口水顺着嘴角流下,却浑然不觉。
屋内的阴风戛然而止,油灯恢复了正常的昏黄。
但一切都晚了。
周老夫人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下人们壮着胆子上前查看,何婆婆已然气绝,身体冰冷僵硬,脸上还残留着极致的恐惧。
而周文轩,傻了。
呆呆地坐着,不哭不笑,不说不闹,对外界毫无反应,仿佛魂魄已经被抽走。
周家连夜将何婆婆草草安葬,对外只说是突发恶疾。
而周文轩,从此成了个活死人,需要人日夜照料。
怪事,并未因何婆婆的死而结束。
周家开始不得安宁。
夜里总能听到女人低泣和男人凶狠的咒骂声。
家里的物件莫名移动,镜子里时常闪过陌生的人影。
周老夫人没多久就郁郁而终。
照顾周文轩的下人,接连病倒,都说是被“脏东西”缠上了,身上出现莫名的青紫手印。
更恐怖的是,镇上开始有人传言,在起雾的夜晚,能看到镇西老槐树下,何婆婆的鬼魂在那里徘徊,她身边,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个模糊的、充满怨气的影子。
他们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或者说,在等待着下一个,敢于打破禁忌、召唤它们的人。
那间问米的密室,被周家封死,再无人敢进入。
据说,有时从门缝底下,还能看到散落出来的、已经发黑发霉的米粒。
而已经痴傻的周文轩,偶尔会在深夜,突然对着空无一物的墙角,露出温柔的笑容,喃喃呼唤“婉茹”;下一刻,又可能变得惊恐万状,蜷缩起来,嘶喊着“别过来”。
何婆婆用生命和坚守了一辈子的规矩,换来的不是慰藉,而是一场无法挽回的灾祸。
她打开了阴阳通道,却没能控制住涌出的怨灵,最终引火烧身,也连累了主家。
那问米的禁忌,如同一条冰冷的锁链,警示着后人:阴阳两隔,各有其道。
强行沟通,妄图窥探亡者的世界,往往付出的代价,远比得到的答案,要惨痛得多。
那炸开的米粒,那断裂的线香,成了镇上人心中,对未知力量最深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