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陆续续从沿海各地传来零星消息,不时有小股倭寇袭扰渔村。
所幸冲突规模都不大,那些早有防备的村落更是让倭寇半点便宜都占不到。
渔民们闻讯都欢欣鼓舞。我甚至听见有人说:“倭人也不过如此,哪有传说中那般凶悍?”
然而这些捷报却让我隐隐感到不安。
将这些事件串联起来细看,便会发现倭寇每次出动不过两、三艘船,人数有限,且从不恋战,稍遇抵抗便迅速撤离。
他们似乎并不以掠夺财物为目的,倒更像是在进行某种——试探!
这些零星的袭扰看似无关痛痒,却暗藏玄机。
我用炭笔在粗纸上将这些有限的信息标记出来,每次冲突的地点——那些看似随意的攻击,竟隐隐勾勒出我们整条海岸线的轮廓。
我基本能够确定:他们是在试探!每处新建的烽火台、每段加固的海塘,都成了倭寇刺探的目标。
海风突然变得阴冷。我想起兵书上曾说“善战者先为不可胜”,这些神出鬼没的倭船,恐怕正在为某个雷霆万钧的总攻寻找最脆弱的突破口。
当夜我登上了七星村最高的烽火台。咸腥的雾气里,隐约看见远海有鬼火般的亮点明灭三次——那是倭船在用手语传递讯号。
他们就像嗅到血腥的鲨群,正围着我们的海岸线逡巡游弋。
我匆匆寻到村长家,将那张标记密麻的粗纸海图在木桌上铺开,推到他面前。
炭笔尖重重点在某处礁湾:“三日前这里遇袭时,倭船特意绕到新建的烽火台正面,佯攻后立即撤退——分明是在测算狼烟燃起后,援兵赶到所需的时间。”
老村长枯竹般的手指抚过图上那些炭痕,眉头拧成了死结。
看着他鬓角新添的霜色,我喉头发紧,却仍须开口:“劳您再跑一次县衙,务必将倭寇假作骚扰、实为试探的军情禀明县太爷,请官府速报水师派兵驻防!”
我后退半步,朝着这位被风浪雕刻了一生的老人郑重拱手:“此事关乎整条海岸线安危,拜托了。”
他沉默着将海图仔细卷好,突然扯下梁上悬挂的螺号系在腰间。
推开木门时,阳光将他身影拉得笔直,他的声音随着海风传来:“我这把老骨头,还能跑!”
村长回来时带来的消息令人振奋:“上次押走的倭人已在仙游城受审,供出了更多内情。州府太守对此极为重视,我这次前去禀报,县太爷当即允诺即刻上报。”
我闻言暗自松了口气。若能引起水师重视,在沿海广设卫所与巡检司,提前布防,局势定能有所转机。
可这份安心尚未在胸中捂热,倭寇的獠牙已刺破七星村的黎明。
那日我正分拣新采的止血草,村口铸铁钟突然炸响。每声嗡鸣都像重锤砸在心头,冲出门时,只见最远处的烽火台已腾起狼烟!
敌寇来袭!
我拔腿奔向村中心广场,沿途不断有手持鱼叉的健壮渔民越过我冲向前方。
待赶到时,广场上已聚集了几十号人,他们或握鱼叉,或持铁钩,唯有我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不敢直视站在前方的村长。
这时村长突然振臂高呼:“开——祠门!”
我不由怔住,此时不该赶往海塘抗敌吗?为何要开宗祠?
我愕然抬头,只见两位白发族老颤抖着推开宗祠沉重的木门,尘封的香火气扑面而来。
祠堂深处竟整整齐齐架着数十柄长刀,冷铁寒光映着祖先牌位,恍若英灵苏醒。
只见村长率先踏入祠堂,在袅袅香火中重重跪下,身后渔民齐刷刷随他俯身。
三记响头磕在青砖上,震得梁柱间悬着的旧渔网簌簌作响。
“列祖列宗在上!”
村长苍老的声音在祠堂回荡,枯竹般的手指深深抠进砖缝,“今日倭寇犯境,不肖子孙请出镇祠宝刀,望祖宗庇佑儿郎们平安归来——”
雄叔忽然举刀划破手指,血珠滴在祖先牌位前:“若我等战死,魂魄必化为惊涛,永镇海疆!”
数十把长刀同时顿地,金石相击声惊飞檐下宿鸟。
我望着牌位上那些被海风侵蚀的字迹,从药囊取出所有止血药丸分发给众人。
当海风卷着倭寇的嚎叫迫近时,这座宗祠仿佛有英灵附在刀锋之上,随着渔民们冲向了狼烟升腾的海岸。
渔民们举着祖传长刀冲上海滩,三艘倭船正像嗜血的鲨群般迫近礁岸。
浪花撞碎在倭船狰狞的船首像上,溅起的水雾里已经能看清那些涂着朱漆的鬼面盾牌。
不断有倭人攀上海塘,雄叔手中长刀划出银弧,削断了最先跳下来的倭寇脚筋。
惨叫声未落,数十个头戴鬼面面具的倭寇已嚎叫着扑来,他们手中的太刀在阳光下泛着青芒,与渔民们的鱼叉撞出刺耳刮擦声。
有个少年被倭寇一刀砍中肩膀,摔倒在海水里仍死死抱住敌人双腿,给同伴创造了刺穿对方咽喉的机会。
浪涛卷着血水漫过我的脚踝,我跪在礁石后为伤者包扎,金疮药粉刚撒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就被新一轮涌上的浪头冲散。
烽火台的狼烟突然转为赤红——那是邻村援兵将至的信号。
倭寇首领见状发出尖啸,残余的倭寇如潮水般退向船只。
雄叔怒吼着掷出鱼叉,将最后一个登船的倭寇钉在船舷上。
当海面只剩浮尸与断刃时,受伤的渔民们互相搀扶着站在血浪里。
祠堂请出的长刀已卷刃,可握刀的手却像礁石般坚定。
咸腥的海风裹着血腥气,将插在沙滩上的那面倭寇残破的战旗,吹得猎猎作响。
此战重伤五人,其余几乎每人身上都带伤。
我朝着混乱的海滩呼喊:“重伤者先抬进屋!”五个血人被渔民们用破损的船板抬着冲进石屋,咸腥的血气瞬间盖过了草药的清苦。
最年轻的阿海腹部还嵌着半截倭刀,我拿块汗巾让他咬在口中,然后握住刀柄,对按住他四肢的渔民喊:“数三下!”
“一,二、三!”
刀身离体的瞬间,阿海口中传来压抑的呜咽,滚烫的鲜血喷溅在药柜上。
我飞快地将断刀甩掉,抓起备好的止血散死死按住伤口,白药很快被染成暗红。
虎头的父亲缩在屋角,他被削去了三根手指,断骨在翻卷的皮肉间白得刺眼。
我用银针封住他臂上血脉,将烈酒浇在创口时,他布满海盐结晶的脸剧烈抽搐,却始终没喊出声。
当最后一位伤员的箭伤包扎完毕,晨曦正透过窗棂照进满屋血色。
我瘫坐在满屋血色中,望着梁上悬挂的干草药在风中轻晃——那些治疗风寒的柴胡金银花,此刻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垂眸看向自己的双手,指尖还残留着方才缝合伤口时黏腻的触感。
阿海腹部那个汩汩冒血的窟窿,虎头爹断指处白森森的骨茬,还有替老渔民拔出肋间箭簇时那声压抑的闷哼——这些画面在脑海里反复翻涌。
原来生与死的界限竟如此稀薄。
方才救治时,我的动作快过思绪,撕衣襟、撒药粉、扎银针,每个步骤都精准得像在摆弄药材。
可当血腥气渐渐凝固在晨光里,看着那些因剧痛而扭曲的面容,后知后觉的寒意才顺着脊背爬满全身。
望着自己颤抖的指尖,想起曾在南平宫中读过的兵书。
那些墨字记载的“斩首三千”“血流漂杵”,终究不及此刻满屋呻吟来得真切。
当温热的血顺着指缝滴落时,才懂得史册里轻描淡写的“战损”二字,到底是碾碎了多少具血肉之躯?
窗外传来归巢海鸥的啼鸣,与屋内伤者的喘息交织成刺耳的合奏。
我攥紧染血的衣襟,忽然想起药伯曾说“战场上最珍贵的不是杀敌数,而是能救回多少条性命”。
原来直面生死,远比在宫闱中权谋算计更要摧肝裂胆。